长大的诀窍就是记住要长大。化身为亨利·戴,在心理上需要去关注他生活的点点滴滴,但为变身所作的准备并不包括弄清对象的家庭历史——对以前生日聚会的记忆,以及其他私事——那些人们必须假装记住的事情。历史能轻而易举地伪造,只要跟一个人粘在一起足够久,就能了解任何事情。但总还有突发事件和百密一疏的时候,这说明了假扮他人身份是多么危险。好在我家几乎不和别人往来,因为老屋茕茕孑立在乡村深处的一块小农地上。
快过第一个圣诞节时,某天,母亲正在楼上照顾哭闹的姐妹,我在壁炉旁无所事事,这时大门上响起了敲门声。门廊处站着一个男人,软呢帽拿在手里,发油里淡淡的药物清香混合着一股刚刚吸过的雪茄烟味。他咧开嘴笑了,好像一下子认出了我,但我从未见过他。
“亨利·戴,”他说,“我可不会忘了你。”
我怔在门口,在记忆中搜寻这人身份的一切线索。他鞋后跟“咔嚓”一声,微一弯腰,从我身边跨过,走进大厅,鬼鬼祟祟地朝楼上瞟了一眼,“你母亲在吗?
她好吗? ”
中午的这个时候几乎没有人会来拜访,除了偶尔有住在附近的农妇或是我同学的母亲们会来,驾车从镇上送来新鲜的蛋糕和新鲜的闲话。我们对亨利展开侦察时,除了他父亲和送奶工,没有其他男人来过这屋子。
那男人把帽子扔在餐具柜上,又转过身对着我:“亨利,有多久没见了? 可能上次还是你妈妈的生日吧? 你看上去连胡子都没长。你爸爸没喂好你吗? ”
我盯着这个陌生人,不知该说什么。
“快上楼告诉你妈妈我来了。去吧,孩子。”
“我该说谁来了? ”
“啊,当然是你查理叔叔了。”
“但我没有叔叔。”
这人哈哈大笑,接着皱起眉头,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你没事吧,亨利宝贝?”他弯下腰看着我的眼睛,“嗯,我不是你的亲叔叔,孩子,而是你妈妈的最老的老朋友。可以这么说,我是你们家的朋友。”
我母亲不请自来地从楼梯上下来,这可把我救了。她一看到这个陌生人,就张开双臂奔过去拥抱他。趁他们团聚之时,我溜走了。
这次亲密访问和几周后的惊吓相比,还不算怎么糟。在最初几年,我还有换生灵的所有本领,听觉和狐狸一般灵敏。无论在屋子里的哪个房间,我都能窃听到父母毫不设防的对话。一天晚上,我听到爸爸在枕边说着他的怀疑。
“最近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孩子有点古怪? ”
她钻进被子,躺在他身边,“古怪? ”
“他在家里到处唱歌。”
“他有副好嗓子。”
“还有那些手指。”
我看了看我的双手,与其他孩子相比,我的手指长得出奇,不成比例。
“我觉得他能成为一个钢琴家。比利,我们应该让他去上课。”
“还有脚趾。”
我在楼上的床上蜷起脚趾。
“还有,整个冬天他好像一点也没长高,也没长胖。”
“他要多晒晒太阳。”
老家伙翻过身来对她说:“我就是觉得,他是个奇怪的孩子。”
“比利……别说了。”
那晚,我决定要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孩,并开始非常留心怎样才能让人觉得我正常。错误一旦铸成,就无可挽救。我不能大幅度缩短我的手指脚趾来招致更多的怀疑,但我能在每天晚上将我身体的其他部分拉伸一点儿,变得和其他孩子一样。我还得出结论,要尽量避着爸爸。
弹钢琴这个主意提醒了我,可以这样来讨好母亲。特别是在星期天,她不听收音机里的歌曲时,会放古典音乐的唱片。巴赫使我的头脑随着沉埋的往事旋转,从遥远的过去荡起一个回声。但我得想个办法来提起我的兴趣,又不能让妈妈发觉她的私房话无论多么小声多么私密都会被听到。幸运的是,双胞胎提供了解决方案。
圣诞节时,远方的祖父母送给她们一台玩具钢琴。它和面包篮差不多大,只能弹出一个八度音阶。从大年初一开始,琴键上就蒙了一层灰。
我把这个玩具抢救了出来,坐在幼儿室里,弹奏那遥远的记忆中隐隐约约的曲调。妹妹们和往常一样被迷住了,我在钢琴有限的音域上测试记忆时,她们像是练瑜伽似的端坐在地上。母亲手里拿着抹布经过,站在门口静听。我用眼角余光看到她正看着我,我用潇洒的一挥结束曲子时.她的掌声不出意料地响起。
从做完功课到吃晚饭的短暂时间里,我弹了各种各样的调子,慢慢地展露出我的天分,但她还需要更多的鼓励。我的计谋在不经意间展开,方法简单。我透露说学校里的孩子有半数都在上音乐课,但其实只有一两个。开车出去时,我把车窗下面的侧板当作琴键,手指不停地打节拍,直到父亲命我停下。帮母亲擦碟子时,我哼着一些熟悉曲子的开头几节,比如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我没有恳求,只是等待时机,等她相信这个主意是她自己的想法。亨利八岁生日前的那个星期六,父母开车带我进城去见一个教钢琴的人,这时,我的策略告一段落。
我们把双胞胎交给邻居照管,三个人坐进父亲车子的前排,穿着我们最好的衣服,在那个春天的早晨出发了。车子驶过我上学的镇子,我们停下来望弥撒,然后开上通往城里的高速公路。闪着光泽的小汽车在柏油马路上迤逦前行,我们加速并入这条两端不断延长的能量带。我们的速度比我一生中任何一次都快,而我已将近有一百年没有去过城里了。比利像老朋友似的驾驶着德苏鲁,一手掌着方向盘,另一条空着的胳膊横在母亲和我背后的座位上。老西班牙征服者①从方向盘中央盯着我们,爸爸转弯时,这个探险家的眼睛似乎也跟着我们。
随着我们开近城市,最先出现的是郊区的工厂,巨大的烟囱喷吐黑云,里面的炉子燃烧着火的心脏。马路转了个弯——猛然间,建筑物铺向天际。城区的庞大规模让我敛声屏气,我们越是接近,它就越加壮阔,然后我们突然就进入了车水马龙的街道。阴影加深、变暗。
十字路口,一辆电车嘎嘎开过,它的天线在上面的电线上爆出火花。
车门像风箱似的拉开,一群穿着春衣、戴着帽子的人涌出来,他们站在街上的水泥安全岛上,等待红绿灯转变。百货商店的橱窗上映着购物者和交警的身影,和最新陈列的商品融合在一起,女士套裙和男士西装穿在模特儿身上。起初那些模特儿把我弄迷糊了,它们看起来栩栩如生,但摆出的姿态纹丝不动。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有必要大老远为了这事来城里。你知道我不喜欢进城。
从来都找不到停车位。”
妈妈伸出右臂。“那边有个位置,我们运气好吧? ”
在上升的电梯里,父亲伸手进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支骆驼香烟,电梯门在第五层上打开,他点燃了烟。我们早到了几分钟,他们还在争辩是否应当进去,我已走到门口跨了进去。马丁先生也许不是一个仙灵,但看上去却很有仙灵风范。他又高又瘦,长长的白发剪成乱蓬蓬的童花头,穿一件紫红色旧西装。克里斯托夫·罗宾长大成人,变得彬彬有礼。他身后立着一架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机器。这架大钢琴披着亮黑色的漆料,将房间中所有的活力都吸聚到它撑起的琴盖上。这些琴键在宁静中把持着发出任何一个美丽音符的可能。我万分震撼,连他第一次发问都没回答。
“有何贵干,小伙子? ”
“我叫亨利·戴,我到这儿来学习你会的所有东西。”
“亲爱的小伙子,”他叹道,“恐怕这是不可能的。”
我走到钢琴前,坐在琴凳上。琴键打开我悠远的记忆,那是一位严厉的德国指导老师命令我加快节奏。我尽可能舒张手指,看看自己的跨度,然后把它们放在白键上,没有发出一点额外的声音。马丁先生悄悄移步到我身后,从我肩后审视着我的手指,“你以前弹过吗? ”
“很久以前……”
“给我弹一个中央c ,戴先生。”
我不假思索地用右手拇指侧面按下了一个键。
我的父母走进房间,礼貌地清了清嗓子以示到来。马丁先生转过身,大步过去与他们见礼。他们握手和介绍时,我从音阶的中间往两边弹。钢琴的音调抖擞起强有力的神经,唤醒我记忆中的曲谱。
我头脑中有一个声音要求我heissblintig,heiblintig更富激情,更有感觉。
“你们说他是个初学者。”
“他是,”我母亲回答说,“我想他以前连真正的钢琴都没见过。”
“这孩子是天才。”
为了好玩,我用给妹妹们演奏的方法弹起《小星星,亮晶晶》。我谨慎地只用了一根手指,好似这架大钢琴只是个玩具。
“他自学的,”妈妈说,“在一架小钢琴上弹,就是您在玩具管弦乐器店看到的那种。他还会唱歌,唱得跟鸟儿似的。”
爸爸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马丁先生忙于评价我母亲,没有注意到这无言的交流。
母亲滔滔不绝地历数我的才能,但没人在听。我缓慢地、断断续续地练习我的肖邦,伪装得如此巧妙,甚至老资格的马丁都没有听出这个曲调来。
“戴先生,戴夫人,我同意收下你们的儿子。但我最低的要求是,_ 次要学八周,每周是周三下午和周六,我来教这个孩子。”接着他用比耳语高不了多少的声音提出了费用。父亲又点了一支骆驼烟,走到窗前。
“但是对于您的儿子——”现在他跟我妈妈说话了——“亨利是我闻所未闻的天才音乐家,对于他,我只收一半学费,但必须来上十六周的课。四个月。我们会知道他能学到什么程度。”
我弹起基础性的< 生日快乐》。父亲吸完烟,拍了拍我肩膀,示意我们要走了。
他走到妈妈身边,轻轻握住她的膀子。
“星期一我会给您打电话,”他说,“三点半。我们会考虑考虑。”
马丁先生微微鞠躬,看定我的眼睛,“小伙子,你有天赋。”
回家路上,我看着城市在后视镜中倒退、消失。妈妈喋喋不休地梦想着未来,计划着我们的生活。比利两只手锁定在方向盘上,注意力集中在路上,什么话也没说。
“我要买一些下蛋的母鸡,我要干这个。还记得你说过,你想把①德文:热血澎湃.热血澎湃.我们的地方变回真正的农场? 我要从一窝小鸡开始,我们卖掉鸡蛋,然后当然能付这笔款子。想想吧,我们自己每天早晨能吃到新鲜鸡蛋。亨利能坐学校巴士去换乘电车,再坐电车进城。星期六你能送他去电车站吗? ”
“我要做杂活赚钱。”
“你看,比利,他多想学啊? 他是个天才,马丁先生说的。他是个多么有教养的人。你这辈子见过这样的钢琴吗? 他一定每天都擦它。”
父亲把车窗摇下一寸,一股新鲜空气呼啸而入。
“你没听见他弹《生日快乐》就像他一直在弹似的? 这是他想要的,这是我想要的。甜心。”
“他什么时候练习呢,露丝? 就连我也知道他得每天弹,我也许付得起钢琴课的学费,但我肯定买不起一架钢琴放在家里。”
“学校里有钢琴,”我说,“没人用它。我肯定我开口的话,他们会让我放学后……”
“那你的家庭作业和你说过你来做的家务怎么办? 我不想看到你成绩下滑。”
“9 乘9 等于81。separate拼作S -E -P-A_R-A-T-E 。奥本海默发明了原子弹,它照顾了日本人。圣三位一体是圣父、圣子和圣灵,这个神圣之谜无人能解。”
“好吧,爱因斯坦。你去学学看,但只能八周。去求个心安。你母亲来卖鸡蛋赚钱,你帮忙养小鸡。他们在你学校里教过你那个吗? ”
露丝注视着他的面容,目光中有种难得的爱意和惊讶。两人都露出一种会意的、羞涩的淡淡笑容,我不解其中之意。我坐在他们中间,沐浴在此刻的温暖中,丝毫不为我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感到内疚。
我们开车向前,这是一个快乐小家庭最为幸福的一刻。
当我们穿过一条离家不远的高架桥时,下方的河岸闪过一丝悸动。我恐惧地看到一队换生灵排队走过一块空地,走进发芽的树木和灌木丛,转眼间就消失了。这些奇怪的孩子行动像鹿一样敏捷。
我的父母没有看见,但我一想到下面的那些生物,就脸上发烧,冷汗直冒,很快打起寒战来。他们还在,我惊慌失措,因为我已经几乎忘记了他们。他们会揭发我的过去,我一阵恶心,差点要央求父亲在路边停车。但他又点了一支烟,把车窗开大了些,新鲜空气减轻了我的晕眩,但没有减轻我的恐惧。
妈妈打破了沉默,“马丁先生不是让我们学四个月吗? ”
“我星期一会给他打电话,达成协议。让我们先试两个月,其实,就是开个头。
看看这孩子是否喜欢。”
此后八年,我都学钢琴,这是我生命中所有最快乐的时光。如果我上学得早,修女们就会高兴地让我在餐厅的竖式钢琴上练习。后来,他们让我去教堂学管风琴,我成了教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管风琴候补手。生活循序渐进,训练乐在其中。早晨,我把手探入母鸡温暖的肚子底下收集鸡蛋,下午,我把手指放在琴键上琢磨我的技艺。每周三和周六的进城让我美滋滋地离开农场和家,进入文明世界。我不再是野性的东西,而是一种有文化的生物,正再次走在成为演奏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