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我们争夺食物和水,还有休息的地方。劳格诺和赞扎拉不顾最起码的形象,头发像葡萄藤似的缠结,皮肤上裹着一层土,人变得黑糊糊的。卡维素芮、布鲁玛和齐维生着闷气,有时一连数日不开口。鲁契克因为缺烟和无聊变得无比焦躁,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暴跳如雷,若不是斯茂拉赫脾气温和,他们早就打了起来。我经常看到斯茂拉赫在吵架过后两眼望地,一把一把地拔着青草。斯帕克更加不合群了,退居到自己的想像中去,每当她提出要和我单独待一会儿时,我就很乐意和她一道离开大伙儿。

  秋老虎那段时日,白昼渐短,但天气仍然暖和。小阳春里,野玫瑰和别的花儿再度欣欣向荣,莓果也长出来了。在这场意外的康慨恩赐中,蜜蜂和其他昆虫延长了生命,热烈地追逐甜香。鸟群推迟了南迁。就连树木也延缓了落叶,从黯淡的色调一转变得绿意盎然。

  “安尼戴,”她说,“听。它们来了。”

  我们坐在一块空地边上,什么都不做,只是沐浴着不同寻常的阳光。斯帕克抬起头,倾听天空中翅膀的拍击声。鸦群降落后,张着尾巴在野覆盆子丛中迈步,跳到嫩芽堆里大快朵颐。山谷中回荡着它们的唧唧喳喳声。她的手环过我的背,放在我肩膀上,头也靠在我身上。树叶经了轻风,摇碎了一地阳光。

  “看那只。”她指着一只落单的乌鸦,柔声说道。一条弯弯曲曲的茎的顶端长着一颗饱满的红草莓,它正费力地朝它扑过去。这只坚持不懈的鸟儿把茎扯到地上,用尖而弯的脚踏住,然后飞快地三口就啄掉了草莓。饱餐后,这只鸟儿唱起了歌,随后就飞走了,翅膀在斑驳的光线中扇动,接着鸦群也飞走了,在十月初的下午远去。

  “我刚来时,”我对她坦白说,“我害怕这些乌鸦,它们每天晚上回到我们家周围的树上。”

  “你以前哭得像个婴儿,”她轻声地缓缓说道,“我想知道把一个婴儿抱在怀里是什么感觉,觉得就像一个成年女人,而不是瘦得一把骨头。我记得你母亲,她在某些想不到的地方非常柔软,又圆又厚实,比看上去更加强壮。”

  “跟我说说他们是什么样子,我的家人。我又发生了什么事? ”

  “你还是个小孩时,”她开始说了,“我就观察着你。你是我的任务。我认得你母亲:她喜欢把你抱在膝上,给你读爱尔兰的古老故事,还把你叫做她的‘小家伙’。你可是个自私的孩子,老是想要更多,母亲对你的妹妹们稍加关心,你就急得不行。”

  “妹妹们? ”我问道,完全记不得了。

  “双胞胎。女婴。”

  她确认了我原来有两个妹妹,我为此心生感激。

  “你讨厌帮助她们,为你的时间不是用来做你想做的事生气。

  哦,就是这样的小子。你母亲照顾着双胞胎,替你父亲担心,没有人帮她忙。

  她都累坏了,你却因此更加生气。一个不快乐的小孩……”

  她的话音停了一刻,手搭在我胳膊上。

  “他就像只狐狸一样在池塘边候着你,在农场里到处捣蛋——撞坏篱笆啦,偷走母鸡啦,撕破晾晒的床单啦。他想要你的生活,而轮到哪个是毋庸置疑的。每双眼睛都盯着你好几个月,期待着你闹脾气。后来,你离家出走了。”

  斯帕克把我拉近了些,手指抚摸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靠在她的颈窝里。

  “她让你早饭后去给婴儿们洗脸,这样她就能很快地洗个澡,但你把她们留在屋子里,想想看吧。‘待在这里玩你们的娃娃。妈妈在浴室里,我要出去,所以别惹麻烦。’你出门去了,在明亮的黄色天空下抛着球玩,看着草坪上在你奔跑的步伐前逃开的蚱蜢。我想和你一起玩,但是得有人去看着小娃娃。我溜进去,蹲在厨房的台案下,希望她们不会注意到我,也不会弄伤她们自己。她们正处在好奇的年龄,会去打开厨门,玩漂白粉和家具清洁剂,把手指伸进毒鼠药里,或者打开餐具抽屉玩刀子,或者拿到了酒,把威士忌喝个精光。她裹上浴袍,边唱歌边吹干头发时,她们正处于危险之中。

  “这时候,你溜达到了森林边,想要发现一个惊喜。干燥的落叶和树枝的阴影间有什么大家伙在动,在黯淡的光线里跑过去,枝条咔嗒作响。一只兔子? 也许是只狗或小鹿吧? 你的母亲走下阶梯,平静地呼唤你,然后发现女孩们独自在桌子上跳舞。你在光影斑驳的小路上探头探脑。你身后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你的肩膀,把你扳过去。

  你母亲站在那里,头发还在滴水,脸上带着怒气。

  一你怎能就这样走开了? ’她问道,你看见双胞胎在草地上蹒跚而行,她一只手紧握着一把木勺,你知道大事不妙,就跑开了,她赶在后面,边追边笑。你无路可逃,她拉住你的胳膊,狠狠地打你的屁股,木勺断成两截。”

  斯帕克把我搂得更紧。

  “但你一直是个淘气鬼。你屁股痛,还露给她看。她做好了午饭,你连碰都不碰,一句话也不说。她把娃娃抱去睡觉时,微笑了一下,你就怒目而视。后来你用手帕包了点吃的,放在口袋里,一声不响地溜出门去。整个下午我都跟着你。”

  “我一个人的时候害怕吗? ”

  “要我说的话,你很好奇。马路边上有条几百米长的干涸的小溪,弯弯曲曲地伸进森林,你跟着水道走,听着一两声鸟叫,看着花栗鼠在干草上闪过。我听见伊格尔和贝卡打信号,贝卡又和我们的首领打了个唿哨。你坐在青草岸边,吃着一块饼干和剩下来的冷蛋,他们就过来捉你了。”

  “每次树叶一动,”我对她说,“就有一只魔鬼出来捉我。”

  “在这条小溪的东边,有一棵老栗树,树干裂开,从根部枯死了。

  一只动物在里面挖了个大洞,你爬进去看个究竟。里面阴暗潮湿,仿马上睡着了。我一直站在外面,搜寻人员一来我就躲起来,他们差点绊到你身上。飞掠的手电筒光带领着他们黑暗的形体,他们磕磕绊绊的,就像鬼魂穿过沉重的空气似的,手电筒光扫来扫去,引着他们黑暗的身影往前走。他们过去了,不久喊声在远方渐渐消失,然后安静了。

  “人们离开不久,仙灵从四面八方跳出来,站在我面前,我是树前的哨兵。那个换生灵喘着气。他和你长得那么像,我屏住气想叫出来。他爬到洞里,抓住你光光的脚踝,拖了出来。”

  她抱着我,吻了我的额头。

  “如果我换回去了,”我问她,“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

  尽管我问了很多问题,她认为我不该知道的事,就不多说了,过了一会了,我们去采莓果。虽然天气还有点仲夏的样子,但地球正毫不停息地离太阳远去。夜晚转眼间到来。夜幕中浮现着行星和恒星,苍白的月亮渐渐升起,我们在满天星月下往回走。回去时,他们朝我们淡淡一笑,我奇怪为什么这些在我们临时住所里的瘦孩子不去看乌鸦,不去做他们自己的梦。粥在火上咕咕冒泡,大家用木勺在木碗里吃,碗勺都舔得干干净净。我们把衬衫下摆兜着的覆盆子果儿倒出来,虽然这些撞伤的果子已经不再可口,他们还是纷纷往嘴里塞,边笑边嚼,嘴唇染得通红,像巧克力糖果似的。

  第二天,贝卡宣布他找到了我们的新家。“除了最勇猛的人,别的都到不了那儿,我们在那里藏身很安全。”他带领我们走上一座陡峭、荒寂的山,板岩和页岩一碰就松动,地表风化,一个典型不适合居住的地方。没有生命的迹象,没有任何种类的树木花草,除了从碎石里探出来的几株害草。没有鸟儿降落在那里,甚至停下来歇一歇的也没有,也没有任何飞虫,不过我们后来发现了蝙蝠。除了我们首领的足迹,也没有别的脚印。极目空无一物,除了我们这帮疲惫的旅人。爬山时,我奇怪贝卡怎么会想要找到这样一块地方,更别提把它当做家了。任何其他人只要看一眼这种寸草不生的地方,都会耸耸肩膀走开。景象像月球一样的荒芜,让人毫无感觉,快走到时,我才看到岩石里的缝隙。我的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地挤过岩缝,被石头吞没了。从秋老虎的晴热天气一下子进入黑暗的过道,感觉就像潜入了冰冷的池塘。我的瞳孔在黑暗中张大了,甚至没看清我问的是谁:“我们在哪里? ”

  “这是个矿井,”斯帕克说,“一个早就被遗弃的矿井,他们以前在这里挖煤。”

  前面刚点燃的火把闪耀出黯淡的光芒。贝卡做了个怪相,脸上有种古怪而不自然的阴影。他龇牙一笑,嘶哑着喉咙对我们说:“欢迎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