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6

  亨利拿走了我的名字和我本该享有的生活,并让它从指尖溜走了。

  居住在这个世界的表面是如此奇怪,束缚于时间,迷失了本性。

  我回去拿我的书。图书馆外的相遇吓坏了我,为此我等了一晚上,在黎明前才从裂缝钻进老暗室里,点亮一支蜡烛来照路。我读着自己的故事,感到满意,试着哼唱起亨利曲子的音调。我把自己的手稿、自从第一次来后攒下来的纸,还有斯帕克的信捆成一束,亨利的乐谱捆成另一束。剩下的一些我打算留在房间角落里他的桌子上。

  我们的恶作剧结束了,时间已经给了我补偿。上面的玻璃发出“哗啦”一声,像是窗户打碎了撒了一地。一声令人作呕的惊呼,门“砰”

  的一响,随后脚步声朝隐藏的地板门而来。

  或许我应该在第一时间逃跑。但我从害怕变得激动起来,这种感觉很像很久以前每天在门口等父亲下班回家,等他用双臂抱住我,也像在森林中最初的那些日子,期待着斯帕克突然出现,安慰我的寂寞。我对亨利·戴没有这类幻想,这么多年后,他无疑并不会与我为友。但我不恨他。我准备好了要说的话,我会宽恕他,递上他失窃的乐谱,告诉他我的名字,然后和他道别。

  他在锯这块毯子,要找出进入这个小窝的办法,我在下面踱步,考虑是否该帮他的忙。过了很久,他找到了门,提起铰链把它打开了。灯光从上面泻下来,仿佛阳光穿透黑森林。一个正方形分割了我们两个世界。突然间,他的头探入方框,朝黑暗中张望。我冲到入口处,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鼻子离我的鼻子不过六寸。

  他的样子使我不安,因为他脸上没有任何友善与认识的迹象,只有狠戾的憎恶,他的嘴唇扭曲着像要发出怒吼,怒火从他眼中进射出来。他像一个疯子似的从洞口爬入我们的世界——一只手里拿着火把,另一只手里拿着刀子,胸口还挂着一圈绳子——然后把我赶到角落里。“走远点,”我警告他说,“我一拳就能把你从这里打出去。”但他还在过来。亨利为他将要做的事情道歉,把灯举到我头顶上,我从他右边跑过去。他把火朝我背后扔过来。

  灯玻璃碎了,火焰像水一般泼在一堆毯子上,羊毛冒烟起火,火光直奔我的纸张而去。我们在烟雾弥漫的亮光中两两相望。火焰咆哮着烧得更亮了,他冲上前捡起所有的纸张。看到他的乐谱和我的画,他的眼睛睁大了。我伸手要拿书,只担心斯帕克的信,他把它扔到角落里,随我去拿。我转过身时,亨利·戴已经走了,他的武器——绳索、刀子和铁棒——都在地上。地板门“砰”的一下关了,但上头还开着一道长长的窄口子,火焰往上烧,把整个房间照得亮堂堂的,犹如太阳洞穿了墙壁。

  强光之下,天花板上出现了一幅画。通常在黑暗中,那上面的线条看起来不过是地基上的一些裂缝和斑点,但当火苗烧得更旺,轮廓也明亮起来,闪闪发光。这个形状让我困惑,但我看懂了一些片段后,整个也都清楚了:美国凹凸不平的东海岸,五大湖的鱼形轮廓,辽阔空荡的平原,落基山脉,一直到太平洋。在我头顶的正上方,墨笔画出的密西西比河将国土一分为二,在密苏里州的某个地方,她的轨迹跨越河流,一直向西。斯帕克标明了她的出走路线,画下了从我们山谷到西海岸的地图。她一定独自在黑暗中干了几个月甚至好几年,胳膊弯向天花板,在石头上一点一点地刻,或用粗糙的毛笔来画,她不给别人看,希望有朝一日她的秘密能被发现。在国家的轮廓线外,她还在坚硬的水泥上刻画了大量图画,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看到。她刻了好几百幅图画,画样原始,孩子气十足,图画重叠着图画,故事写在前一个故事之上。有些画看起来很古老,像是史前人类在这里用壁画形式留下了记忆:树上飞起的一群乌鸦、一对鹌鹑、溪边的鹿。她画了野花、樱草、紫罗兰和百里香。这里有她梦中的东西,长角的人带着步枪和猛狗。精灵、小魔鬼和妖精。

  伊卡洛斯、毗湿奴和加百利天使。还有现代卡通:依格奈及鼠朝疯狂猫扔砖头,小尼莫睡在奇境中,可可从墨水池里跳出来。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

  一群鲸鱼跃出波涛。牵牛花藤缠绕着编织的花环。图画在舞动的火焰中一一展现。温度已经热得像烤炉,但我没法从她异想天开的设计中离开。在最黑暗的角落中,她画了一只左手和一只右手,大拇指对在一起。十二种字体写着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两个人在山上跑,一个男孩的手插在蜂窝里,一对读者背靠背坐在堆积如山的书籍上。通往外界入口的天花板上,她刻了“和我一起来玩”这几个字。

  火焰吮吸着氧气,奔腾的空气冲入我的心中,吹开了我的心。我得离开了。

  我细看斯帕克往西的路线,希望能把它记在脑子里。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抬头看一看呢? 一片灰烬爆裂开来,在我眼皮下像魔鬼似地飞舞。烟气和热度充满了整个房间,我收好麦克伊内斯的书和其他几张纸,跑到出口处,但我的包裹却塞不出裂缝。另一块毯子着火了,热浪将我掀倒在地。我撕开包裹,纸头散了一地。

  手边是斯帕克的信和几张散落的小孩图画,我把它们按在胸口,然后从裂缝中挤了出去,外面是清凉的夜晚。

  星星已经出来了,蟋蟀疯狂地拉着弦。我的衣服有股焦味,许多书页的边缘有焦痕,我的发尾烤焦了,裸露的皮肤到处都发痛发红,好像被晒伤似的。每走一步,疼痛就从光秃秃的脚底蹿上来,但我还知道要赶紧离开着火的建筑物,我跑向森林时,又丢了好几张纸。图书馆呻吟了一声,地穴上的地板沉陷下去,几千册故事书付之一炬。我躲藏在绿林中,听到消防车拉响警报过来救火了。我把纸张藏在衬衫底下,开始漫长的回家之路,想着亨利眼中疯狂的神色和所有丢失的东西。在一片漆黑中,萤火虫忽闪着它们表达渴望的旗语。

  我肯定斯帕克做到了。从这里去到那里,然后生活在布满礁石的海岸上,明丽的太平洋与她日日为伴,她在退潮后的水潭里寻找贻贝、蛤蜊和蟹,睡觉就在沙滩上。她会像莓果一样地黑,头发纠结成团,胳膊和大腿因为在海里游泳而如绳子般结实。她深深吸一口气,就能呼出她横越国家的经历:走过宾夕法尼亚州的松林,走过中西部的玉米地、小麦田和大豆田,走过堪萨斯州的向日葵,走过大峡谷的深沟险壑,落基山脉夏天的皑皑白雪,还有彩色荒漠,终于看到了大洋,哦,多么快乐啊! 然而,你为何姗姗来迟? 我会把我的故事讲给她听,这个故事和亨利·戴的故事,一直讲到我再次睡倒在她怀里。

  只有如此想像,我才能忍受疼痛。这个梦想支撑着我一步步艰难地朝家走去。

  次日早晨我回到营寨,仙灵们对我关怀备至。奥尼恩斯和贝卡走遍森林找来香膏涂在我起泡的脚上。卡维素芮一瘸一拐地去水池汲来一壶凉水,浇灌我焦渴的喉咙,洗去我皮肤和头发上的烟灰。我的老朋友们坐在我身边听我讲这次历险,帮我抢救我仅存的文学作品。过去的一切,只有几小片存留了下来,还能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我把我所能记得的斯帕克画在天花板上的地图和她留下的艺术品都告诉他们,希望能把它存在大伙儿的集体意识中。

  “你是要记住的。”鲁契克说。

  “要靠脑子,它是你头颅里一架精密的机器,”斯茂拉赫说,“我仍然能准确地想起来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感觉。”

  “记忆丢失了什么,想像会再次创造出来。”卡维素芮和我的老朋友待在一起太久了。

  “有时候我不知道生活中的奇怪变故是当真发生过呢,还是我想出来的,也不知道我记得的事情是真实的呢,还是梦中的。”

  “头脑常常会创造自己的世界,”鲁契克说,“为了帮忙消磨时光。”

  “我需要纸。你还记得第一次给我弄来纸头吗,鲁契克?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好意。”

  我把斯帕克天花板上的地图从记忆中画到她信的背面,此后几周,我让斯茂拉赫给我找国家的详细地图,还有任何他能找到的关于加州和太平洋的书。她可能在北海岸的任何地方。我无法确定我能在如此广阔的土地上找到她,但可能性使我一开始就坚持了下去。

  我每天都静静地坐在营寨的户外写作,我的脚伤痊愈了,炎热的八月也渐渐过渡到了凉爽的早秋。

  当枫叶燃烧成红黄色,橡树叶也变成松脆的棕色,一种奇怪的声音不时地从镇子飘过山岭,传到我们营寨。寂静的夜里,音乐从教堂发出,响响停停,不时被其他声音打断——高速公路上的交通声,周五晚上橄榄球赛观众的狂呼声,还有侵入现代生活的絮絮叨叨的杂音。音乐犹如一条长河,在森林中分流而来,从山岭上漫溢下来,一直淌到我们的峡谷中。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我们都愕住了,驻足倾听,好奇得不能自已。鲁契克和斯茂拉赫出发去寻找声源,十月末的一个晚上,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带着消息回来了。

  “再呆上一阵,小宝贝,快要准备好了。”

  我正在火光下用皮带捆扎我的旅行包。“什么快要准备好了,朋友? ”

  他清了清嗓子,发现还是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又响亮地咳嗽了一声。我抬起头看到他满脸堆笑,鲁契克则举着一张平铺的海报,那几乎和他一样大。除了手脚,他的整个身子都遮没在海报后面。

  “你拿反了,鲁奇。”

  “反正你怎么都能看。”他抱怨一声,把海报倒过来。教堂音乐会定于两天后举行,吸引我注意的不仅是这个标题,还有标题下面的木版画,画中两个人在打斗追逐。

  “哪个是仙灵,哪个是孩子? ”

  斯茂拉赫想了想这幅艺术品,“无论你怎么想,你都有可能既对且错。不过你会留到去听交响乐吧? 是亨利作的曲,他还要表演管风琴呢。”

  “你不能错过这个,”鲁契克说服我说,“再等一两天而已,旅途长着呢。”

  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淘气,走进了黑森林,挨得很近但没被人发现,心里充满勇气和欢欣。音乐会当晚,我们躲藏在墓地里,人们排队进入教堂,交响曲的开场音符从窗口翱翔出来,在墓石间回荡。序曲宣告了他的宏伟主题,最后是长长的一段管风琴独奏。我承认,他弹得很美,我们走过去,一个接一个从墓石后面站起,来到教堂窗边。

  贝卡搂着奥尼恩斯,在她耳边低语。她被他的笑话逗得大笑,他把手掌捂在她嘴上,直到她拼命喘气,安静下来。卡维素芮模仿着指挥者,双手在空中挥舞出弧线和波线。我的亲密老友,鲁契克和斯茂拉赫,靠在教堂墙上抽烟,望着满天繁星。

  我紧握着肩上的包裹背带——我现在到哪里都带着我的书——绕到一扇后窗,壮胆朝里看。亨利背对着观众,摇晃着身子弹奏管风琴,脸上是聚精会神的表情。

  当他合上眼,与起伏的音符一起运动时,他沉迷其中。下面几节只有弦乐器演奏,他从窗口看到了我,但平静的表情并没有离开他的脸。亨利变了,比以前年轻了,更像一个人,而不是魔鬼。我不会再想他,也快要走了,至于他是否知道我打算离开,我就不得而知了。

  教堂靠背长椅上的听众都被这小型音乐会迷住了,但我非常肯定如果有人发现我在窗外观看,他们一定会冲过圣坛,跑到墓地里来的。因此我只有极少的机会远远地瞧他们几眼,我一下子认出了坐在第一排的亨利的妻子和儿子爱德华,谢天谢地我说服了贝卡和奥尼恩斯放过这孩子。其他大多数人我都不认识,我很希望能看到妹妹们,但当然啦,她们在我记忆中仍然是长不大的孩子。一位年长的妇人听音乐时用手指按着嘴,似乎有一两次朝我这边看来,这个动作使我想起了母亲,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了。我几乎想爬进窗口,向她奔去,把脸放在她手中,让她抱住我,认出我,但我的位置并不在他们之中。再见,亲爱的,我悄悄对她说,明知她听不到,还是希望她能懂。

  亨利微笑着弹琴,音乐犹如一本书,述说着一个似乎是作为礼物的故事——仿佛他用我们共同的语言传达了他的心声。有点悲哀,也许,有点悔恨。对我而言足够了。音乐将我们送往两个方向,好像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在间奏曲中,在音符的空隙中,我觉得他也想说再见,作别双重生活。管风琴呼吸着,送出一个个声音,然后归于沉寂。“安尼戴。”鲁契克低声说,我从窗口下到地面。停了一两秒,人们欢声雷动。我们这些仙灵一个接一个站起来,消失在降临的黑暗中,飘过墓石,回返森林,好似从未处身于人类之中。

  我已经和亨利·戴两不相欠了,打算明天就走。这个版本的故事写的时间没有再创作那么长。我不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写下来,也不想详细解释我所了解的法术,更不想细说隐居在地下的人们。我们这一族人数寥寥,已无足挂齿。现代世界中,孩子们的麻烦多得多,一想到真正潜伏着的危险,我就不寒而栗。如同众多的神话故事,我们的故事终有一日不会再被讲述,也不会再有人相信。到了最后,我哀悼所有失去的人,怀念所有留下来的亲爱朋友。奥尼恩斯、贝卡、卡维素芮,还有我的老伙计斯茂拉赫和鲁契克也满足于原来的生活方式。他们是这世上的芸芸众生。

  没有我,他们也会过得很好。

  有朝一日我们都会离去。

  如果你们有机会碰到我母亲,告诉她我珍守着她所有的爱心,永远想念着她。

  对我的小妹妹们问个好,为我吻一吻她们胖乎乎的脸蛋。要知道我早晨离开时,是带你们同行的。一直往西,到水边去寻找她。心脏里搏动的不止是血液。名字、爱、希望。我把这个留给你,斯帕克,万一你回来,我们或许会彼此思念。如果是这样,这本书送给你。

  我走了,不会再回来,但我记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