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最后的严寒冬日困住了大家。一场暴风雪和冰冻三尺的气温使得营寨外面寸步难行。我们大多数人都饥寒交迫,日夜缩在毯子下打盹。斯帕克站在我跟前,面带微笑,背后藏着一个惊喜。微风把她长长的黑发吹到脸上,她不耐烦地像拉窗帘一样,把它撩到一边。

  “醒醒,瞌睡虫,看我找到了什么。”

  我站起来,身上还紧紧裹着鹿皮抵御寒冷。她掏出一个信封,雪白的信封在她皮肤皲裂的手上轮廓鲜明。我拿过来打开,抽出一张问候卡,正面画着颗大大的红心。我不小心失手让信封滑落到地上,她飞快地弯腰捡起。

  “看,安尼戴,”她说,她用冻僵的手指沿着折线仔细地撕开信封,“如果你想到把它展开,你就有一张两面的纸,正面只有邮票和地址,反面是张白纸。”她把卡片拿过去,“瞧,你能在这张的正反面画画,还能在里面沿着这些字的外围画。”

  斯帕克在雪地里踮着足尖一蹦一跳,大约既是因为开心,也是为了驱走严寒,而通常她冷漠得像块石头,好像没法和其他人交流似的。

  “别客气。你还会更感激我呢。我踏着雪去把这个弄回来时,你和所有这些笨蛋们可都还舒舒服服地正把冬天睡过去呢。”

  “我该怎么谢你? ”

  “给我取暖。”她来到我身边,我打开鹿皮毯让她钻进来,她抱着我,冰冷的手和四肢让我睡意全消。大家都睡着了,我们缩入边上的一堆毯子底下,呼呼大睡。

  次日早晨我醒来,头靠在她胸口上。斯帕克一条胳膊围着我,另一只手里捏着那张卡片。她醒来时,眨巴着翠绿色的眼睛迎接早晨。她的第一个请求是让我读卡片里的字句:只要一想起你,亲爱的朋友,所有的失落和悲伤烟消云散。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第30首没有落款,没有地址,用墨水写在信封上的名字都已经被湿雪融掉了。

  “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

  “我不知道,”我对她说,“谁是莎士比亚? ”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他的朋友解决了他所有的麻烦,只要他想到他……或是她。”

  太阳升上树梢,温暖了我们安静的营寨。开始听到融化的声音:积雪从杉树枝上脱落,冰块开裂,冰柱融化、滴水。我想独自和卡片待在一起,我的铅笔像火焰余烬般在口袋里燃烧。

  “你要写什么? ”

  “我要做一个日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

  “每天都一样。”

  “你难道不想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

  斯帕克扭动身子穿好外套,让我也穿起来。她带我走过空地,来到营寨附近的最高处,这是西北侧的一列山岭,是个难以翻越的地带,下面是由质地疏散的页岩形成的陡峭山坡。我们爬到顶峰时,我两腿酸痛,喘不过气来。她则跺着脚让我静下来倾听。我们一动不动地等着。除了正在融化的群山,一片寂静。

  “要我听什么呢? ”

  “集中注意力。”她说。

  我集中注意力,但除了偶尔一两声五子雀的笑声、枝条和树干的嘎吱声外,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耸了耸肩膀。

  “再集中一点。”

  我听得太专心了,脑壳内发出一阵剧烈的头痛:我甚至能听到她放松的呼吸声,她的心跳声,还有遥远处有节奏的振动声,那起先听起来像是一群物体发出的粗重的声音,但很快就集中到了某一个体上。变速的嗡嗡声,低沉的飞溅声,偶尔的喇叭声,轮胎在马路上的滚动声,我意识到我们在听远处的交通。

  “棒极了,”我告诉她,“是汽车。”

  “注意听。你听到了什么? ”

  我的头快裂了,但我还是集中精神。“很多汽车? ”我猜测说。

  “对了。”她露齿一笑,“很多很多汽车。早晨的交通。”

  我还是没明白。

  “人们去上班。在城里。学校班车和孩子们。早晨有很多汽车。

  这表示今天是工作日,不是星期天。星期天静悄悄的,没有那么多汽车经过。”

  她把裸露的手指举到空中,又放进嘴里尝了尝,“我想今天是星期一。”她说。

  “我见过这个做法。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

  “那些汽车都排放烟气,工厂也排放烟气。星期天,路上没有那么多汽车,工厂也关门了。你几乎尝不到一点烟味。星期一就多一点。到了星期五晚上,空气尝起来就像嘴里塞满了煤。”她又舔了舔手指,“肯定是星期一。现在让我看看你的信吧。”

  我递给她情人卡和信封,她查看起来,指着邮票上的邮戳说:“你还记得是情人节是哪天吗? ”

  “二月十四日。”我骄傲地说道,仿佛在数学课上正确地回答了问题。眼前闪过一个女人的形象,穿着黑白相间的衣服,在黑板上写着数字。

  “对的,你看到这个了吗? ”她指着邮戳,上面的日期排成半圆:周一,1950年2 月13日,上午。“那是你的莎士比亚把它投进邮筒的时间。在星期一。这表示他们在星期一上午盖了邮戳。”

  “这么说,今天是情人节? 情人节快乐。”

  “不,安尼戴。你得学会读这些标记,看懂它们的意思。推论一下。如果今天是星期一,那怎么可能是情人节呢? 我们怎能在一封信丢失之前找到它呢? 如果我是昨天找到的这封信,而今天是星期一,今天又怎么可能是情人节呢? ”

  我被弄糊涂了,觉得很累,头痛起来。

  “二月十三号是上一个星期一。如果这张卡片已经寄出了一个多礼拜,它就已被弄坏了。我昨天找到它,把它带给你。昨天是个安静的日子,没有很多汽车,是个星期天。今天必定是下个星期一。”

  她使我彻底怀疑起自己的推理能力来。

  “很简单。今天是星期一,1950年2 月20日。你确实需要一个日历。”她伸手问我要铅笔,我高兴地递给她。她在卡片反面画了一排七个格子,分别写上一、二、三、四、五、六、日代表一周的天数。接着她在边上的竖格中写下了一年的所有月份,在另一侧,写下了从1 到31的数字。她写的时候,问我每个月的天数,还唱了一首熟悉的歌帮我记忆,但我们都忘了闰年,这迟早会让我犯错。她从口袋中拿出三个小金属圆片,声明说如果我想跟上时间,我只能每天早上把圆片移到日历的下一格上,并记得要在每周末和月末的时候从头开始。

  斯帕克常常告诉我一些显而易见的答案,其他人都没有这样一清二楚的想像力和创造力。她施展洞察力的时候,注视着我,声音中的颤动消失了。一缕头发逃脱了出来,将她的脸蛋分成两半。她用两只粗糙的、红通通的手拢起头发,别到耳后,我盯着她看时,她就朝我微笑。“安尼戴,如果你忘了,就来找我。”她走了,穿过树林,越过山岭,离开了营寨,把我和我的日历单独留下。我凝视着她的背影在林木间移动,融入到大自然中去。她消失后,我所能想到的只是这个日子:1950年2月20 日。我丢失了太多的时间。

  远远的山脚下,其他人正在臭烘烘的毯子和毛皮下酣然而眠。

  只要我倾听交通声,跟着声音找到源头,就能回到人群中间,那些汽车中有一辆停在我面前,带我回家。司机会看见一个男孩站在路边,会停在我前头。我会等她,等那个红衣女子来救我。我没有逃跑,而是等在原地,不像上次那样吓着她。

  她俯下身与我对视,把她的头发甩到脸后。“你是谁? ”我想起父母和小妹妹的面容,告诉这有着一双浅绿眼眸的女人我住在何处,如何回家。她让我爬进她的汽车。

  我坐在她身边,告诉她我的故事,而她把手放在我后脑勺上,说着一切都会好的。

  车子停在我家门口,我跳下车,我母亲正在晾衣绳上晒衣服,妹妹穿着她的黄裙子,挥动双臂朝我蹒跚走来。“我找到了您的儿子。”女人这么说。我父亲从一辆红色的消防车上下来,“我们到处找你找了很久。”之后,吃了炸鸡和饼干,我们回到林中拯救我的朋友斯茂拉赫、鲁契克和斯帕克,他们和我们一起生活、上学、回家,暖和、平安又健康。我所要做的就是集中注意力,跟随文明的声音。我竭力向天际眺望,但毫无所见。我侧耳倾听,但毫无所闻。我试图回忆,但却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我把三个硬币放进口袋,翻过日历,大声把莎士比亚念给自己听:“只要一想起你,亲爱的朋友……”睡在山下洞中的那些人是我的朋友。我掏出铅笔,开始写下我所能记得的东西。自那以后,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不止一次写下这个故事,但开头就是我独自站在山岭上。我的手指冻僵了,下山回营时,毯子呼唤着我,答应我会有温暖的梦乡。

  斯帕克的情人节礼物之后不久,另一件礼物也送到了我手中。

  鲁契克从一次远征劫掠中把它带回来,像圣诞老人在圣诞树下解开他的口袋。

  “这个,小宝贝,是给你的。这是你在这世上的所有梦想。

  足够装下你的每个梦。奇迹中的奇迹,也是干的。纸。”

  他给我一本硬面抄,是学生做作业用的那种,纸页上划着横线,以规范字句的位置。扉页上是校名和题目“作文练习簿”。封底是一个小方框,里面印有一则警告:如遇原子弹袭击,拉上窗帘,躺在课桌下,不要惊慌。练习簿里有作者的姓名:托马斯·麦克伊内斯,他把大名写在衬页上。这些已变了色的纸张上写满了他难以辨认的字迹,墨水是锈褐色的。据我所知,这是一篇小说,或是小说的一部分,因为在最后一页上,文章结束在半句话上,而封底的内面写着神秘兮兮的“见他本”。

  这多年来,我试图阅读这篇小说,但这个故事的意图使我不解。在我看来,作文簿的美丽之处在于麦克伊内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八十八页的纸,他只写了每一页的单面。我把本子倒过来,从另一头写我的故事。如今这本日记已经和其他很多东西一起化为灰烬,但我能说出它的基本内容:一本自然主义者的日记,记录的是我在森林中的生活观察,最后还画了找到的各种东西——一本记录我生命中最美好岁月的日记。

  我的编年史和日历帮我跟上流逝的时光,它节奏轻快。好多年我都怀抱希望,但没有人来找我。悲哀就像时间的暗流,而失望如同云影般来去。那些年里也有我的朋友和同伴带来的欢乐,我在内心长大时,一件不经意的小事把男孩赶走了。

  大多数年份,三月中旬停雪,几周后冰开始融化,绿色的生命萌芽,昆虫孵化出来,鸟儿飞回来了,鱼和青蛙准备捕食。春天立刻就让我们恢复了元气,随着白天的加长,我们的探索兴趣也在增长。我们会扔掉皮毛,弄坏毯子,脱下外套和鞋子。五月的第一个暖日,我们有九个人会去河里清洁我们发臭的身体,淹死头发里的寄生虫,刮掉结成块的脏土和污垢。布鲁玛曾在一家加油站里偷来一条肥皂,我们在这次焕然一新的洗澡中把它擦到变成小碎片。卵石滩上白白的身体,擦得通体粉红、干净。

  蒲公英花不知从何处开出,姜葱在草地上冒芽,我们的奥尼恩斯大快朵颐,吃着洋葱头和青草,把牙齿和嘴唇都染成绿色,散发臭气,味觉迟钝,到了最后,她的皮肤也散发出一股辛辣的、又苦又甜的气味。鲁契克和斯茂拉赫把蒲公英汁挤出来做成味道醇厚的酿制品。

  我的日历帮忙追踪莓果的游行队伍:六月有草莓,之后是野蓝莓、醋栗、接骨木果,还有其他许多。在山岭上的一片树林中,斯帕克和我找到了侵略山坡的悬钩子红色军队。七月里我们有很多日子都在荆棘丛中采集甜果。黑莓是最后成熟的,每次见到我们夜宴的第一罐黑莓时,我就心中难过,因为这些黑宝石预告着夏季的结束。

  我们中间好吃昆虫的人对暖和季节的丰盛食物欢欣鼓舞,虽然吃臭虫必然是一种需要日渐培养起来的品味。每个仙灵都有各自的特殊喜好,但都喜欢搞捕捉。劳格诺只吃他从蜘蛛网里提来的苍蝇。

  贝卡是个美食家,吃任何他看到的虫子,蠕动的、飞翔的、滑行的、扭动的。

  他会从一截腐朽的木头里寻到一窝白蚁,在泥潭里找到一群鼻涕虫,或者长满蛆的动物残骸,他挖下去,生吃这些恶心的生物。

  他耐心地坐在一小堆篝火边,当蛾子飞近他的脸,就用舌头凭空抓住它们。卡维素芮是另一位出了名的爱吃臭虫的,但至少她还会煮一煮。她在加热的石块上烤幼虫和母虫,把它们烤得爆裂开来,像烤肉一般褐色松脆,这个我还能接受。蚱蜢腿会卡在你牙缝里,还有蚂蚁,如果不事先烘烤一下,会沿着你的舌头、喉咙一路咬下去。

  来到森林之前,我从未杀生,但我们都是狩猎兼采集者,假如不偶尔在餐中加点蛋白质,身体都会受损。我们吃松鼠、鼹鼠、田鼠、鱼和鸟儿,虽然把它们的蛋从窝里偷出来要费一番打斗。我们也吃大家伙,如一头死鹿。我不喜欢死了很久的东西。特别是在夏末秋初,整个部落会一起聚餐,在烤扦上烧烤一头不幸的动物。

  没有谁会在满天星空下打死一头野兔,但正如斯帕克所言,只要是田园情怀都会屈服于欲望。

  我在森林中的第四个年头里,有那么一会儿让我的记忆无比深刻。斯帕克与我溜出营寨,她带我去果林,蜜蜂把巢穴藏在那里。我们停在一棵灰色的老山茱萸下。

  “安尼戴,爬到那上面去,伸手进去,你就会找到最甜美的花蜜了。”

  在她的要求下,虽然蜜蜂嗡嗡叫着,我还是攀上了树干,慢慢接近树洞。我牢牢抓紧树枝,看到她仰望的脸蛋,眼中闪动着期待。

  “上去,”她在下面喊道,“小心点。别把它们惹急了。”

  第一下叮咬像针刺一样让我悚然一惊,第二三下就疼痛起来,但我决心已定。

  我还没有看到蜂蜜,就已经摸到了,还没有摸到,就闻到了。手掌和手腕因毒液而肿胀起来,脸和裸露的皮肤也红肿了,我从树权上掉下来,摔到地上,手里抓满蜂巢。她低头看我,又是惊愕又是感激。我们在愤怒的蜂群追赶下逃命,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逃过了它们。躺在长长的新草上,我们吮吸着每一滴蜂蜜,吃着蜡一样的蜂巢,最后嘴唇、下巴和手都粘在一起。我们喝着蜂皇浆,胃里沉甸甸地装着花蜜,奢侈地享受着甜蜜的痛苦。舔干净蜂蜜后,斯帕克开始拔我脸上和手上剩余的蜂针,我一缩,她就笑。她除去我手上最后一把匕首后,翻过我的手,吻了我的掌心。

  “你真是个笨蛋,安尼戴。”但她的眼神背叛了她的话,她的微笑仿佛撕裂夏空的闪电,一闪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