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我高一级,但他欢迎我进入他的生活。我父亲认为奥斯卡比布兰多还粗野,但我母亲透过现象看本质,把他当儿子一样疼爱。我在组建乐队时,第一个找的就是他。
自从“亨利·戴五人组”成立,奥斯卡就和我共进退,后来还经历了几个版本:“亨利·戴四人组”、“四马夫”、“亨利和白日光”、“幻想乐队”,最后干脆变成“亨利·戴”。不幸的是,我们没能一起将这个乐队维持几个月:我们的第一个击鼓手退了学,参加了海军陆战队,我们最好的吉他手也搬走了,因为他父亲调去了爱荷华州的达文波特。大多数人都退出了,因为他们没法像音乐师那样来对待乐队。
只有奥斯卡和他的单簧管坚持下来。我们在一起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他能把任何一支喇叭都吹得很棒,尤其是他喜欢的那支;其二是他已经到了能开车的年龄,也有自己的汽车——一辆朴实的红白色贝尔艾尔54。我们什么都演奏,从高中舞会到婚礼到偶尔夜总会的晚间演出。我们的优点是带来听觉享受,而非任何预想之中的酷劲,我们能给任何听众演奏任何音乐。
在一场迷死听众的爵士表演之后,奥斯卡开车载我们回家,收音机开得震天响,小伙子们兴致高昂。那个夏日的深夜,他把其他人放下车后,我们停在了我父母家门口。飞蛾在前灯的照明中疯狂跳舞,蟋蟀富有节奏的歌声使周围越发寂静。星星和弦月点缀在无精打采的天空中。我们下车坐在贝尔艾尔的车篷上,望着黑暗,不愿这夜晚结束。
“伙计,我们是毒气,”他说,“我们毙了他们。我们演奏《现在嗨》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家伙? 好像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
“老兄,我快累死了。”
“哦,你太酷,太酷了。”
“你自己也不差。”我往车上挪了挪,以免从车篷上滑下来。我的脚还没有够到地面,于是我在心里哼着调子甩起腿来。奥斯卡取下夹在耳后的香烟,用打火机“噗”的一下点燃,把烟圈向夜空中吹去,后一个烟圈打破了前一个。
“你是从哪里学的钢琴,戴? 我是说,你还是个孩子呢。只有十五岁,对吗? ”
“练习,老兄,练习。”
他不再眺望星星,转过脸来看我:“你能够演奏出任何你想要的东西。练习不会给你灵魂。”
“这几年我都在上课。在城里。跟一个叫马丁的家伙,他曾和爱乐乐团同台演奏过。清一色的古典音乐。学了古典音乐,理解低档次的音乐就更容易了。”
“这我明白。”他递给我一支香烟,我深深吸了一口,知道他在里面加了大麻。
“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被撕成了两半。我爸妈想要我继续跟马丁先生上课。你知道,学交响乐或独奏曲。”
“就像列勃拉斯。”奥斯卡嘻嘻笑道。
“住嘴。”
“搞同性恋。”
“住嘴。”我在他肩上捶了一拳。
“别急,伙计,”他抚摸着胳膊,“你能办到的,想要怎样就能怎样。
我水平很好,但你却好得简直没治了。好像你一辈子都在搞音乐似的,要么天生是个音乐家。”
也许是麻醉品让我吐露真言,也许是夏夜的感觉、演出后的兴奋,或是因为奥斯卡是我第一位真正的朋友,更或许是我渴望告诉某个人,任何一个。
“奥斯卡,我承认,我根本不是亨利·戴,而是一个在森林生活了很久很久的妖怪。”
他猛笑起来,一缕烟气从他鼻孔中冒出来。
“我是说真的,伙计,我们偷了真正的亨利·戴,绑架了他,我变成了他。我们交换了身份,但没人知道。我过着他的生活,我猜想他也过着我的生活。在变成换生灵之前,我是另外一个人,是一个德国男孩,或在别的什么讲德语的地方。我都不记得了,不过能点点滴滴地回想起来,我在那里弹了很久的钢琴,后来换生灵偷走了我,现在我回到了人类中间,几乎不记得过去了,但好像我一部分是亨利·戴,一部分又是曾经的我。当时我肯定是个很酷的音乐家,因为这是惟一的解释。”
“这可太妙了,伙计。那么真正的亨利在哪里? ”
“在森林里的某个地方。也可能死了。他可能会死,这种事时有发生,但更可能的是藏在森林里。”
“比方说他现在正在看着我们? ”他跳下车,对着黑暗轻声说道:“亨利? 那是你吗? ”
“闭嘴,老兄。有这可能的。但他们害怕人类,这我知道。”
“他们是谁? ”
“换生灵。这就是为什么你看不到他们。”
“他们为什么怕我们? 好像我们应该怕他们才是。”
“曾经是那样,老兄,但大家已经不再相信神话和仙灵传说了。”
“但如果亨利在那里,正在看着我们,想把他的身体要回来,而他现在爬了过来,伙计,爬过来抓住了你? ”他飞快地伸出手,抓住我的脚踝。
我尖叫起来,被这种简单的玩笑捉弄了,觉得不好意思。奥斯卡趴在车篷上,冲我大笑,“伙计,你是恐怖电影看多了。”
“不,事实是……”我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
“你的地窖里有豆荚,对吗? ”
我还想再打他,但很快意识到我的故事听起来有多么荒谬,于是我也开始大笑。
无论奥斯卡是否还记得那个晚上,他再也没有提起此事,他可能觉得我是在幻想。
他开车走了,咯咯笑个不停,而我说出真相后,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将亨利·戴扮演得如此成功,乃至无人怀疑这个真实的故事。甚至我的父亲,那个天生疑神疑鬼的人,也相信了我,或至少他把疑虑藏到了灵魂深处。
我家的底楼像洞穴一般又黑又静。楼上,每个人都睡熟了。我打开厨房的灯,倒了一杯水。被亮光引来的蛾子飞来撞去,在窗子上拍打着翅膀。它们上下扑腾,发出一种带有威胁和预兆的声音。我关了灯,它们飞走了。在再度降临的黑暗中,我搜寻着移动的身影,倾听树木间的脚步声,但什么动静都没有。我轻轻上楼去看我的小妹妹们。
当玛丽和伊丽莎白还小时,我常常担心她们会被妖怪抓走,再换两个换生灵回来。我知道他们的伎俩、本事和骗术,也知道他们会两次,甚至三次,光顾同一个家庭。距此不远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早在18世纪70年代,丘齐家中有七个孩子被偷换成了换生灵,一个接一个,每个都在七岁那年,后来再也没有丘齐的骨肉了,只有假货,可怜那对父母和一群异族生活在一起。我的妹妹很可能被相中,我观察着她们行为和外貌上能说明问题的变化——突然变得迷人了,或者某种脱离生活的表现——那就表明可能被替换了。
我告诫双胞胎要离树林和任何阴影处远远的。“危险的蛇啊,熊啊,野猫啊会等在我们这里附近。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为什么要出去玩呢? ”我问道,“电视里有绝对好看有趣的东西。”
“但我喜欢探险。”伊丽莎白说。
“如果我们从不离家,我们怎么能找到回家的路呢? ”玛丽补充说。
“你们见过响尾蛇吗? 嗯,我可见过,还有铜头蛇和水蝮蛇。被咬一口,你们就麻痹了,肢体发黑,接着就死了。你们觉得你们能比一头熊跑得更快或爬得更快吗? 它们爬树比猫还厉害,它们会抓住你们的腿,把你们一口吞下去。你们有没有看到过一头嘴边吐白沫的浣熊? ”
“我什么都不要看了。”伊丽莎白哭着说。
“如果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危险,又怎能避开危险呢? ”玛丽问道。
“危险就在那里。你们走在外面,在一根老木头上绊一跤,摔伤了腿,没人会找到你们。你们还会被困在暴风雪中,到处都刮着风,你们连自家大门都找不到,第二天早晨他们会发现你们冻得像根冰棍似的,就在离家门十步不到的地方。”
“够了。”她们齐声叫起来,走开去看《好迪嘟迪》或《连衫裤房间》了。但我知道,我在学校或和乐队排练的时候,她们会无视我的警告。她们回家的时候,膝盖和屁股上沾着草汁,裸露的皮肤上有扁虱,鬈发上有小树枝,连衫裤里有青蛙,呼吸里有股危险的味道。
但那一晚,她们是沉睡的羊羔,我父母房间边上的两扇门在打鼾。父亲在睡梦中唤了我的名字,但时间太晚了,我没敢应声。屋子变得异常沉寂。我说出了自己最黑暗的秘密,但没有结果,于是我去睡觉了,睡得和往常一样安稳。
他们说,一个人永不忘怀他的初恋,但我懊悔地承认,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也不记得她的其他什么——除了记得她是我第一个看到的裸身女孩。因为要讲故事,我就把她叫做莎莉吧,也许这本来就是她的名字。向奥斯卡坦白的那个夏天过后,我继续随马丁先生上课,她也在那里。学年末期她走了,再回来时,已经脱胎换骨,成为一个令人艳羡、崇拜和迷恋的对象。我也和其他人一样怀有无名的欲火,但却是她选择了我。她的感情,我感激地照单全收。冬季独奏会上,她鼓起勇气和我说话,而之前我留意她的曲线已有数月之久。我们穿着正装一起站在后台,忍受着我们个人钢琴表演前的等待。最小的孩子最先出场,因为痛苦的折磨最好当作开胃品呈上。
“你是在哪里学的钢琴? ”她低声问道,当时正演奏着一支烦人而缓慢的小步舞曲。
“就在这里。我是说跟马丁先生学的。”
“你棒得不像话。”她笑了。在她评价的鼓舞下,我弹出了我最激动人心的独奏曲。此后几个月,我们慢慢认识了。她会待在乐室里,听我将同一支曲子弹了一遍又一遍,听马丁先生暴躁地低声说:“柔板,柔板。”周六,我们会共进午餐,在蜡纸上铺上三明治,聊当天的课程。通常我口袋里总有演奏得来的几个美元,因此我们能去看场演出,或买个冰激凌或汽水。我们的交谈集中在十五岁孩子的话题上:学校、朋友、让人受不了的父母,还有就我们自己的情况——钢琴。我谈论得更多的是音乐:作曲家、马丁先生、唱片、爵士乐和古典乐的密切关系,以及我自己那一派瞎扯的学说。这不是对话,倒更像是独自。我不知道该如何倾听,如何把她摒除在外,又如何安静地享受她的陪伴。她或许本是个可爱的人。
但太阳开始蒸热春天的空气,我们到公园中散步,通常我会避免去那儿,因为它很像森林。但黄水仙开花了,看起来浪漫无边。城市里的喷泉打开了,这是春天的另一个象征,我们坐在水边,久久地看着瀑布。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我想做的事,怎么问,怎么说,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提起这个话题。莎莉救了我。
“亨利? ”她问道,声音提高了八度,“亨利,我们已经在一块散步、吃饭、看电影有三个多月了。这段时间里,我在想:你是否喜欢我? ”
“我当然喜欢。”
“如果你像你说的那样喜欢我,为什么从不来牵我的手? ”
我握住她的手,惊讶她手指的热度,掌心的汗水。
“你为什么从来不吻我? ”
第一次,我直直地瞪着她的眼睛。她看起来好像正在表达一个哲学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吻,就匆匆忙忙地做了,如今后悔没有多吻一会儿,即便只是为了记住这种感觉。她的手指插入我涂了发油的头发,这引起了意料之外的反应,我学了她的动作,但一个谜在我心中蔓延开来。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如果不是她突然发现应该去赶电车,我们可能还是坐在那里,傻平乎地看着彼此的脸。在去和我父亲碰头的路上,我谴责了自己的感情。在我这一回人类的生活中,我正“爱”着我的家人,但我从未“爱”过一个外人。我情不自禁,但这太危险。感情因为欲望而更加迷惑。我数着时间等待下一个周六,迫不及待地想见她。
好在是她采取了主动。当我们在佩恩剧院黑黢黢的包厢里搂脖子亲嘴时,她抓住我的手放在她胸口,在我的触碰下她浑身颤动。她提示一切,她想到要啃耳朵,她第一个摸大腿。我们后来在一起时都不怎么说话了,而我也不知道莎莉究竟计划着什么,或者就那种事情而言,她到底有没有想过。难怪我喜欢这个女孩,不管她叫什么名字,当她提出要我假装生病逃马丁先生的课时,我欣然答应。
我们搭电车去南边她父母家。在明媚的阳光下爬山上她家,我汗流浃背,但莎莉习惯了走远路,在人行道上两步并一步跳着,还取笑我跟不上。她家坐落在高处,占地不大,紧挨着岩石一侧。她向我保证说,她父母不在家,他们一整天都开车去了乡下。
“我们有自己的地盘了。你想来杯柠檬汁吗? ”
倒不如她穿条围裙,而我抽一个烟斗。她端来饮料,坐在长沙发上。我一口喝完饮料,坐在她父亲的安乐椅上。我们坐着,我们等着。我听到自己心里传来铙钹的铿锵声。
“亨利,你为什么不过来和我坐在一块? ”
我就像一只顺从的巴儿狗,摇着尾巴,拖着舌头奔过去。我们的十指交握。我笑了。她笑了。一个长吻——你能吻多久? 我的手摸到她衬衫底下的肚子,这激发了被压抑的原始冲动。我翻过身压在她身上。她抓住我的腰。
“亨利,亨利,这太过分了。”莎莉喘着气,摇着手给自己打扇。我滚开去,撅起嘴嘘气。我怎会误解了她的表示? 莎莉飞快地脱衣,我几乎没有看清这变化。
像是按了一下按钮,她的衬衫、胸罩、裙子、衬裙、袜子、内裤都纷纷脱落。她一边脱,一边厚颜看着我,笑得很美。我真爱她。当然,我在博物馆里见过图画,贝蒂.佩吉的写真画和法国明信片,但图像缺少广度和深度,且艺术并非生活。我身体的一半被拉上前去,竭力想去抚摸她的肌肤,但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让我停下来。
我朝她跨出一步。
“别,别,别。我已经让你看了我的,现在你要让我看你的。”
自从小时候在游泳池中当着他人面脱衣之后,我再也没有做过这种事,这回可不是个陌生人,想到这光景,我就觉得尴尬。但很难就此拒绝一个裸体女孩的请求。
于是我脱衣服了,整个过程中都看见她看着我。我脱到内裤时,注意到她的峡谷中有一小片三角形的毛,而我那里寸毛不生。我希望这种状况是女性独有的,我脱下内裤,她脸上闪过惊骇和沮丧的神情。她倒抽口气,手按在嘴上。我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她,感到十分困惑。
“我的天呐,亨利,”她说,“你看起来像个小男孩。”
我遮住自己。
“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小的家伙。”
我恼怒地从地上拿起衣服。
“对不起,但你看起来和我八岁的表弟一样。”莎莉开始从地上捡起她的衣服,“亨利,别生气。”
但我气坏了,不是气她,而是气我自己。从她开口说话那刻起,我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在所有方面,我都是十五岁的模样,但我忽视了最重要的部位之一。我穿衣服时脸面尽丧,想起过去几年中自己所受的痛苦和折磨。我从嘴里拔掉乳牙,舒展、拉伸骨骼、肌肉和皮肤,长成一个少年,但却忘了青春期发育。她恳求我留下来,道歉说不该取笑我,甚至还说了大小不成问题,这其实是那种可爱型的,但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减轻我的羞耻。我再也没有和她说话,除了最基本的打招呼。她从我生活中消失了,好似被偷走了一样,我现在想,她是否原谅了我,是否忘记了那个下午。
拉伸挽救了我的情形,但这种运动给我造成痛苦,也造成意料之外的后果。首先是那种好奇的感觉,以典型的方式弄得一塌糊涂,但更为有趣的是,我发现只要想像着莎莉或其他尤物,结果就会在意料之中。但如果想着讨厌的东西——森林,棒球,琶音——我就能推迟或者避免那种结果。第二个后果说起来更不安,也许是因为弹簧床面吱呀作响惹恼了父亲,一天晚上他闯进我房间,抓了个现行,虽然我身上盖着被子。他抬眼看天花板。
“亨利,你在干什么? ”
我停下手。有个表示清白的解释,但我不能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 我想问。
“如果你再做,眼睛会瞎掉的。”
我眨着眼。
他走出房间。我翻过身,把脸压在冷冰冰的枕头上。我的本领一直在减退。千里眼,顺风耳,飞毛腿——都没有了,而我操纵自己外表的能力也在退化。我越来越像我一直想成为的人类,但我并没有为此高兴。我陷在床垫里,缩在被子下面,捶打枕头,扭着被子,徒劳无功地想舒服一下。一切寻欢的盼望都随着我的勃起渐渐平息,代之而起的是一阵阵的粗粝的孤独感。我觉得陷在了永无尽头的童年里,命中注定在他们掌控下生活,假父母一天十几次皱着怀疑的眉头。在森林里,我得数着时间等待自己换生,多年如一日地过着。在青春期的焦虑中,我度日如年。夜晚漫无止境。
几个小时后我冒着汗醒来,扔开被子,走到窗边,开窗放入新鲜空气,却发现在草地上,深夜中,有一点红色的烟头,接着我辨认出父亲黑色的身影。他望着幽黑的树林,好似在等待什么从树木间的阴影里跳出来。爸爸回身进来时,抬头朝我房间看了一眼,看到我在窗框里望着他,但他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