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厅靠里是我的寝室,那晚我和一个女大学生在一起,我正要全心全意地关注她一丝不挂的身子。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响起,奇怪地顿了顿,接着猛擂起来,可怜的女孩吓得差点从我身上摔下去。
“什么事? 我正忙着。没看到门把手上挂的领带吗? ”
“是亨利·戴吗? ”门的另一侧,一个沙哑的声音颤抖着,“你母亲的电话。”
“告诉她我出去了。”
声音降低了八度,“非常抱歉,亨利,但你一定要接这个电话。”
我穿上短裤和套衫,打开门,从这男孩身边冲过去,他垂目看着地板,“你有亲人死了。”
死的是我父亲。母亲提到了汽车,理所当然地,我在万分震惊中猜测是发生了事故。回家后,我从东一言西一语、别人耸起的眉毛,还有含沙射影中得知事情真相。他坐在汽车里,在自己的脑袋上开了一枪,地点是距离大学不到四个街区的停车标志下。没有遗言,没有任何解释。只有一张名片背后写着我的名字和寝室房间号,塞在只剩下一支骆驼香烟的烟盒里。
葬礼前的日子,我都在试图弄清他自杀的原因。自从那个可怕的早晨他看到院子里的什么东西后,他就变本加厉地酗起酒来,虽然他一向是个酒鬼,但在我印象中,他喜欢浅斟慢酌,而不是大口猛灌。
他的死因不在喝酒,而在其他。他可能对我产生了疑心,但又找不出真相。我的骗术既谨慎又精明,但在我读大学之后和这个男人少有的几次接触中,他表现冷淡,保持距离,而且态度强硬。他内心有鬼怪折磨着他,但我毫不同情。用一颗子弹,他就抛下了我的母亲和妹妹们,我永远没法原谅他。葬礼前的那几天以及葬礼仪式让我更加坚定信念,是他的自私彻底毁了我们的家。
我母亲倒不怎么伤心,只是困惑不已,她以很好的风度,顶住压力操办各种安排。虽然父亲是自杀的,她还是说服牧师允许把他埋葬在教堂的墓地里,牧师显然是看在她多年如一、每周捐献的分上。
当然,不能做弥撒了,为此她有所怨愤,但是怒意也使她感受不到其他情绪了。
那对双胞胎已经十四岁了,她们动辄下泪,在殡仪馆里像两只女妖精一样跪趴在封盖的棺材上。我没为他哭。毕竟他不是我父亲,而且那时正是我两年级的春季学期,他死得太不是时候了。我咒骂着他下葬那天的好天气,而且我吃惊的是,居然有一大帮人从几公里外赶来致敬。
根据镇上的习俗,我们要走过整条大街,从太平间一直走到教堂。一辆光鲜的灵车缓缓开在前头,后面跟着上百号人。母亲、妹妹和我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这些人都是谁? ”我小声问母亲。
她两眼直视前方,声音响亮清晰,“你父亲有很多朋友。军队里的,工作上的,他帮过忙的。你只知道一部分。大马哈鱼可不止只有鱼翅。”
在新叶的树阴下,我们把他放到地下,盖上土。知更鸟和画眉在灌木丛中歌唱。
黑色的面纱后,母亲没有流泪,只是站在太阳下,坚强得像个士兵。看到她这样,我没法不恨他,恨他对她、对女孩们、对我们的朋友和家人,也对我做出这种事来。
我开车载着母亲和妹妹回家接受吊唁,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提起他。
教堂里的女人们用平静的语调迎接我们。屋子里比深夜更显得幽凉、宁静。餐厅的桌子上放着象征团体精神的东西——砂锅面条、大块猪肉、冷炸鸡肉、鸡蛋沙拉、土豆沙拉、掺胡萝卜屑的吉露果子冻沙拉,还有六块馅饼。餐具柜里有新的搅拌器和几瓶汽水,边上是杜松子酒、苏格兰酒、朗姆酒,还有一盆冰。殡仪馆里的鲜花散发着香味,过滤器在疯狂地吐泡沫。母亲在和邻居聊天,问着每道菜分别是谁做的,对每个做菜的人表示谢意和赞扬。玛丽坐在沙发一头,指尖拉拨着裙子上的链子,伊丽莎白坐在另一头,望着前门等客人来。我们到家后一个小时,第一批客人来了——和我父亲一起工作过的人,穿着笔挺、正式的礼服。他们一个接一个,把装着钱的信封递到母亲手上,并笨拙地拥抱她。母亲的朋友查理从费城飞来,但他错过了葬礼。当我取走他的帽子时,他斜觑着我,仿佛我是个陌生人。几个老兵来了,没有人认识这些旧日的恶兆。他们挤在角落里,悼念好伙计比利。
我很快就厌烦他们了,因为这个招待会让我想起独奏会后的那帮人,只不过气氛更阴沉、更无意义罢了。我走到门廊上,脱下黑夹克,拉松领带,调了杯朗姆酒加可乐。葱郁的树在不时吹来的微风中沙沙地响,柔和的阳光温暖着散漫的下午。
从屋子里传来客人们的喃喃低语,如波涛一般不停地起伏,不时发出的响亮短促的笑声,则提醒我们没有人是不可被取代的。我点了支骆驼香烟,凝视着鲜嫩的草坪。
她出现在我身边,茉莉花香水味让她无所遁形。我们飞快地彼此瞟了一眼,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就继续审视草地和远处深色的树林。她的黑裙在领口和袖口镶了道白边,这是最新流行的样式,已经和肯尼迪夫人的时装大不相同。但泰思·伍德郝斯袭用了这种款式却又不显得愚蠢,或许是因为我们凭栏而立时,她的姿态如此娴静。
在我这个年龄的任何一个别的姑娘都会觉得有说话的必要,但她把何时开始交谈的决定权让给我。
“谢谢你能来。上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 小学? ” ,“我很难过,亨利。”
我把烟灰弹到院子里,抿了一口饮料。
“有一次我在城里听过你的独奏会,”她说,“四五年前了。后来因为一个穿红衣服的泼妇发生了很多事。还记得你父亲对她是多么的温和? 好像她一点也没有发疯,只是记忆出了毛病。我想换了我爸,就会叫她快滚,我妈大概会打她鼻子了。
那晚我可崇拜你父亲了。”
我想起了那个红衣女子,但没想起那晚的泰思,我已经多年没有看到她或想到她了。在我的心目中,她仍然还是一个矮小的顽皮姑娘。我放下自己的玻璃杯,做了个大幅度的手势邀请她去旁边的椅子上坐坐。她端庄优雅地坐到我身边,我们的膝盖几乎碰在一起,我恍恍惚惚地盯着她看。她就是那个小学二年级尿湿裤子的女孩,六年级以五十码的冲刺来追打我的女孩。我去上镇上的国立高中时,她坐着巴士去了另一个方向的天主教女校,其间的岁月将她塑造成了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
“你还弹钢琴吗? ”她问,“我听说你在市里读大学。你学的是音乐吗? ”
“作曲,”我告诉她,“学管弦乐和室内乐。我放弃弹钢琴了。在众人面前我总是不自在。你呢? ”
“我快读完LPN 了,就是注册临床护士。但我想拿一个公益事业的硕士学位。
看情况吧。”
“看什么情况? ”
她把视线转向门口。“看我是不是结婚,看我的男朋友怎么样,我想。”
“听起来你的兴致不是很高。”
她朝我凑过来,脸蛋和我只有一拳之隔,吐出这句话:“是的。”
“为什么呢? ”我也悄声问。
仿佛眼睛后面点起一盏灯,她满脸放光,“我有太多的事情想做。
帮助那些需要的人。环游世界。谈恋爱。”
男朋友来找她了,纱门在他身后刷的一声碰在门框上。看到她,他露齿一笑。
他让我产生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很久以前我曾在何处见过他,但我想不起在哪见过。我没法甩开我们彼此认识的感觉,但他住在镇子的另一头。他的出现让我像白日撞鬼,好似见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纪的鬼魂或陌生人。泰思匆忙站起,依偎到他身边。他伸出一只手等我来握。
“我是布瑞恩·安格兰德,”他说,“很遗憾你失去了亲人。”
我咕哝了一句谢谢,继续观察那不变的草坪。泰思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亨利,祝你作曲走运。”她说,“我会去唱片店找你的作品的。”她带着布瑞恩朝门口走,“真不好意思,我们在这种场合下重叙友谊。”
他们出去时,我叫道:“泰思,我希望你得到你想要的,不会得到你不要的。”
她回头朝我一笑。
所有的访客都走后,母亲也来到门廊上。厨房里,玛丽和伊丽莎自在为罩子里的餐碟和水池里的空杯吵闹不休。葬礼那天的最后时光,我和母亲望着夜幕降临前聚集在树顶上的乌鸦。它们从几公里外飞来,像穿着法衣的牧师一样在草地上昂首阔步,然后飞入树枝间消失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亨利。”她坐在摇椅上,没有看我。
我又抿了口朗姆可乐酒。我想像的背景中放着一曲挽歌。
我没回答,她叹了口气,“要混也混得过去。房子基本上是我们的,你父亲的存款也能维持一段时间。我得去找份工作,但只有上帝知道该怎么找。”
“双胞胎能帮忙。”
“姑娘们? 要是我能指望着那两位帮我倒杯水,我就要渴死了。
亨利,她们现在除了麻烦什么都不是。”她像是才有这个念头,加快了摇椅说:“只要她们不败坏名声,那就够了。那两位。”
我喝完饮料,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
她的目光移开了,“你可能要在家待上一阵,到我能自力更生为止。你觉得你能留下吗? ”
“我想我能再请一周的假。”
她走到我身边,抓住我的胳膊。“亨利,我需要你在这里。待上几个月,我们把钱存起来。接着你能回去把书念完。你还年轻。这段时间看起来长,过起来快。”
“妈,现在是期中。”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会留下来陪你妈吗? ”她注视着我,直到我点头,“好孩子。”
结果我远不止待了几个月。我一回家就是几年,学业的中断改变了我的生活。
父亲没有留下足够的钱让我完成学业,母亲和姑娘们一起挣扎度日,她们还在念高中。因此我找了个工作。我的朋友奥斯卡·拉甫服完海军兵役归来,用他的积蓄和农商银行的贷款盘下了利尼街上的一家关门的店。在他父兄的帮助下,他把店面改成了酒吧,里面的舞台足够一支四人爵士乐队演出。我们把钢琴从我母亲家里搬了过去。本地有两个家伙的水平能够组建乐队。吉米‘卡明斯击鼓,乔治·克诺尔弹低音提琴或吉他。我们把自己叫做“封面男孩”,因为我们表演的就是这个。每周有几个晚上,当我不做吉尼·皮特尼或佛兰凯·瓦利时,我会去泡吧。奥斯卡酒吧里的特约演奏让我走出家门,而且额外的几个美元也能让我帮助家里。我的老朋友会过来坐坐,赞同我重弹钢琴,但我只是勉为其难。第一年年末,泰思来了几次,有时候带着布瑞恩,有时候带着女友。看到她,我就想起我延迟了的梦想。
“你是个神秘的男人,”一晚,乐曲间隙,泰思对我说道,“或者说,在小学里是个神秘的男孩。好像你是从一个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地方来的。” ,我耸了耸肩,弹起《夜中陌生人》的开头几段。她笑起来,眼波流转。“说正经的,亨利,你以前就是个陌生人,孤僻,离群。”
“是吗? 那时候我应该对你更好些。”
“哦,算了吧。”她喝醉了,粲然微笑,“你总是活在另一个世界早。”
她的男友向她招手,她离开了。我想着她。在我被迫返家、勉强又回来弹琴的所有结果中,她是惟一一处好的。那天深夜,我回家想着她,想知道她的恋爱关系有多认真,考虑该怎么把她从那个面目似曾相识的家伙手里偷过来。
我因泡吧和弹琴回家很晚。母亲和妹妹们早已睡下,我独自在凌晨三点吃冷冰冰的晚饭。那晚,厨房窗户外面的院子里有些动静。
玻璃窗上有亮光一闪而逝,看起来像是头发。我端着碟子去起居室,打开电视机看凌晨档的《第三人》。放到霍莉·马汀斯第一次在门口盯梢哈瑞‘赖思时,我在父亲的椅子上睡着了,后在黎明前醒来,流着汗,浑身发冷、僵硬,仿佛又回到了树林里,和那些魔鬼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