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威胁意味的形状消失了,高墙和穹顶仿佛伸手拥抱我们。我们分头行动,斯茂拉赫和斯帕克去右侧的圣器收藏室寻找大蜡烛,我则去另一头祭坛的壁龛里找小一些的香烛。沿着祭坛栏杆走时,好像有什么动作敏捷的东西跟着我,恐惧从我心底油然而生。在一座精致的铁架上,几十支蜡烛像成排的战士一样站在玻璃杯中。
我用指甲轻轻敲击投币罐的金属皮,里面的便士就发出声响,划过的火柴散落在空地上。我就着粗糙的石板划亮一根新火柴,一小团火焰燃起来了,好似一只护指套。
我立刻后悔点了这火,因为我一抬头就看到一张女人的脸俯视着我。我摇灭亮光,缩到栏杆下面,希望不会被看到。
惊慌和恐惧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我吃惊的是,在短短的瞬间,心中竟能闪过如此众多的念头。当我看到她的眼睛俯视我时,我想起那个红衣女子,想起我的同学,想起镇上的人、教堂里的人、圣诞节、复活节、万圣节、绑架、溺水、祈祷者、圣母玛利亚,还有我的妹妹们、父亲、母亲。我差点就解开我的身份之谜了。
然而,我一开口说“宽恕我”,他们就消失了,而我真实的故事也随之消失。雕像的双眼仿佛在火柴的光芒中闪烁。我望向圣母玛利亚高深莫测的脸庞,她出自一位无名雕塑家之手,是无数崇拜、奉献、想像、祈愿的对象。我把蜡烛装满口袋,感到一阵罪恶感。
在我身后,中央入口处巨大的木门嘎吱嘎吱地开了,进来的是一位忏悔者或是牧师。我们从边门绕出,从墓碑间逃走。虽然墓地里埋着尸体,但其实还没有教堂的一半可怕。我在一块墓碑前停下脚步,手指抚摸着凹下去的文字,突然有种冲动想要点亮火柴查看墓主姓名。但其他人已经翻过铁栅了,我也只好快步赶上,追着他们一路穿过镇子,直到大家都安全地来到图书馆下面。每次遇险都让我们心有余悸,我们坐在毯子上,像群小孩一样咯咯傻笑。我们点起足够的蜡烛,把避难所照得亮堂堂的。斯茂拉赫爬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像头狐狸一样蜷起身子,鼻子埋在披着斗篷的胳膊下面。斯帕克和我来到亮处,拿起上次看过的书,并肩而坐,时间在书页翻动声中流逝。
自从她把我带去图书馆,我就爱上这个秘密地方了。起初,我寻找那些童年时代读过的书,那些古老的故事——《格林童话》和《鹅妈妈的故事》,还有绘图本《爱尔兰人麦克》、《给小鸭子让路》、《霍默。
普莱斯》--为我模糊的身份提供了另一条线索。但与其说这些故事帮我重回过去,不如说它们让我更加远离过去。看着这些图画,大声朗读文字,我就会希望再度听到母亲的声音,但她走了。我去了几次图书馆后,就把这些童书都放到书架上,再也不看了。反之,我开始走上一条斯帕克探索出来的旅程,她来选择,或者说是替我选择了那些装载了我青春兴趣的故事,像《野性的呼唤》、《白芳》,冒险故事和勇敢者的故事。她帮我理解那些我看不懂的字,还替我分析人物和象征意义,以及那些我想像不到的、过分离奇和艰深的情节。她进出书架和无数小说之间的自信鼓舞了我,使我相信自己也有能力去阅读和想像。若不是她,我就会和斯茂拉赫一样,去杂货店偷几本《飞速马车》和《强鼠历险记》这样的漫画书,或者更糟,压根就不读书了。
我们的窝里温暖舒适,她的腿上搁着一卷厚厚的莎士比亚,字体非常小,我的《最后的莫希干人》正读到一半。烛光摇曳,四周寂静,我们只有突然想要分享彼此的喜悦时,才会打扰对方的阅读。
“斯帕克,听这段:‘这些林子里的孩子站在一起,对崩溃的大厦指指点点,用他们部落听不懂的话交谈。”’“听上去像是说我们。这些人是谁? ”
我抬起书,让她看封面,镀金的书名印在绿布上。我们回到各自的故事,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她再次开口。
“听这段,安尼戴。我读的是《哈姆雷特》,来了这两个家伙。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哈姆雷特和他们打招呼:‘好伙计,你们可好? ’罗森格兰兹说:‘和芸芸众生一个样。’吉尔登斯吞说:‘只要不开心过头便是福;我们可不是命运女神帽子上的金纽扣。’”
“他是说他们不走运? ”
她大笑,“不是的,不是的。是说不要一再追求好运。”
她的话我一点没懂,但我和她一起大笑,然后去找我上次看到的鹰眼和恩卡斯在哪里。曙光初照,我们收拾东西离去,我告诉她我有多么喜欢她读给我听的关于命运的那段。
“把它写下来,朋友。如果你在阅读中看到一段想要记住的,就把它记在你的小书里,这样你就能再次读到它,记在心上,随时都能想起来。”
我从书架上拿出我的铅笔和一张卡片,这是我从目录卡片里偷来的。“他们怎么说? ”
“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说:和芸芸众生一个样。”
“最后的莫希干人。”
“就是我们。”她嫣然一笑,去角落里唤醒我们蒙头大睡的朋友斯茂拉赫。
我们会偷上几本书带回家。寒冷的冬季早晨,躺在床上晒着微弱的阳光,摸出一本薄薄的书,悠闲地读起来,别提有多自在。一本书封面下的内容能是一种罪恶。
很多时间,我就在这种幻想中度过,而且一旦学会了如何阅读,我就没法想像我的生活会是别种模样。
我身边的芸芸众生并不像我一般热衷于文字。有些人或许会坐下来读一个精彩的故事,但只要一本书里没有图片,他们就兴趣寥寥了。
突击队去镇上,常会带回来一些杂志——《时代》、《生活》或《观察》——我们就会挤在一株老橡树的树阴下看图片。我记得在夏天,一堆膝盖和脚,胳膊肘和肩膀,见缝插针地争夺看图的时机,他们赤裸的皮肤湿漉漉的,和我擦来擦去。
我们粘在一起,就像光滑的纸页在潮气里起凸、起皱。新闻和庆典对他们没有吸引力。无论是卡斯特罗、赫鲁晓夫,还是梦露、曼透,无非只是过时的爱好、有趣的面孔。他们非常喜欢看孩子的照片,特别是奇特、幽默的场景,还有自然界的照片,尤其是动物园、马戏团里或远方野外的异域动物。大象背上的男孩能引起轰动,不过和幼象在一起的男孩就能被一连说上几天。最受喜爱的是父母和孩子在一起的照片。
“安尼戴,”奥尼恩斯恳求说,“跟我们讲讲这个爸爸和孩子的故事。”
有着一双明目的女婴从摇篮边上偷偷地看着她快乐地微笑的父亲。我把标题读给他们听,“《襁褓中的快乐:在乔治敦的家中,议员肯尼迪爱怜他刚出生的女儿卡罗琳》。”
我正要翻页,布鲁玛一把按住照片,“等等。我还要再看看这孩子。”
卡维素芮也插话:“我要看这男人。”
他们对另一个世界无比好奇,尤其是这些照片展示的远方,在那个地方,人们成长、恋爱、生育、衰老,周而复始,不像我们拥有无情的永恒。他们不断变化的生活让我们着迷。我们虽然有很多家务杂事,但队伍里总是弥漫着一股百无聊赖的气息。长远来看,我们除了任由时间走过,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齐维和布鲁玛能花一天的时间来编织彼此的头发,把辫子解开,再从头编起。
或者把玩她们偷来的或用棍子和布片做成的玩具娃娃。特别是齐维,她成了一个小妈妈,胸口抱着个破娃娃,把玩具孩子藏在一只用丢弃的野餐篮改成的摇篮里。还有一个娃娃是用另外四个娃娃丢失或断掉的四肢拼凑起来的。一个潮湿的早晨,齐维和布鲁玛在小溪边给她们的娃娃洗澡,我也去岸边和她们一起洗,帮忙清洗尼龙头发,头发柔顺地贴在娃娃的塑料头皮上。
“你们为什么这么喜欢玩你们的娃娃? ”
齐维继续干活,没有抬头,但我感觉到她在哭。
“我们在练习,”布鲁玛说,“准备将来轮到我们去换生。我们在练习今后怎么当母亲。”
“齐维,你为什么难过? ”
她看了看我,眼中亮晶晶的东西流了下来,“因为等的时间太长了。”
确实如此。我们都在变老,但身体不会变化。我们不会长大。
那几个在树林里待了几十年的受苦最多。最淘气的就制造事端,解决想像出来的问题,或者从事看来毫无意义的事业,以此来和无聊抗衡。伊格尔为了保护我们,在过去十年里一直在挖掘一个精密的隧道和地下防护系统。排名第二的贝卡则一直四处晃悠,只要发现没有防备的女性,就抓来拖进灌木丛。
几乎每年春天,劳格诺和赞扎拉都会种植葡萄,希望能用自酿葡萄酒来替换我们的发酵品。当然了,土地怎么施肥也无济于事,白天缺乏足够的光照,还有蛀虫、蜘蛛、昆虫的侵犯,而我的朋友们也不走运。一两株葡萄苗也会发芽,在劳格诺搭好的格子架上盘绕蜿蜒,但这些年从未长出过葡萄。到了九月,他们诅咒着霉运,拔掉剩余的葡萄藤,但等到三月来嘲笑这个梦想时,他们又会从头开始。当我第七次看到他们开垦坚硬的土地,我就问赞扎拉他们为什么要屡败屡战。
他停下翻土,倚在豁了口的老铁锹上。
“我们还是人类的小孩时,每天晚餐都有一杯葡萄酒喝。我想再品尝品尝。”
“但你们当然可以去镇上偷一两瓶来。”
“我爸爸种葡萄的,他的爸爸也种,还有他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他用泥巴手抹了把额头,“总有一天,我们会种出葡萄的。这地方你就要学会耐心。”
我大部分时间都与鲁契克还有斯茂拉赫在一起,他们教我怎么伐倒一棵树而不被它压到,教我陷阱的几何学和物理学原理,教我徒步追兔子时如何从正确的角度来抓住它。但我最喜欢和斯帕克一起度过的日子。其中最开心的是我的生日。
我仍然记录日历,并选择四月二十三日——莎士比亚的生日——作为我的生日。
我在树林里的第十个春天来临了,那个日子是星期六,斯帕克邀请我去图书馆,晚上一起安静地阅读。我们到的时候,房间被装修过了。数十支小蜡烛点满屋子,琥珀色的光芒好比满天繁星下的篝火。门口的裂缝旁边,她早已用粉笔在自制的卷轴上写了生日贺词。那些蜘蛛网、脏地毯、旧垫子之类的破烂都被清理一空,把地方弄得既干净又舒适。她摆开面包和干酪的小小盛宴——这些东西都放在老鼠够不到的地方——不一会儿,水壶快乐地沸腾了,我们的杯子里是真正的茶。
“真是无法置信,斯帕克。”
“感谢上帝,我们把今天定为你的生日,否则我就什么都干不成了。”
后来那天晚上,我从书中抬起头来,望向身边看书的她。光影她脸上闪动,她很有规律地每隔一段时间就把挡在眼前的一缕头发拂开。她的在场让我分神,我的书没有翻过几页,好些句子得读上几次。深夜,我在她怀抱中醒来。平时我醒来若发现有人趴在我身上,必会把他一脚踢开或搡开,但我依偎着她,盼望这一刻能长久。大多数短蜡烛已经燃尽,我悲哀地发现我们的时间快到头了。
“斯帕克,醒醒。”
她在睡梦中喃喃出声,把我拉得更紧。我撬开她的胳膊滚开去。
“我们得走了。你不觉得皮肤上的空气在变化吗? 天快亮了。”
“回来睡觉。”
我收拾起我的东西,“我们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她用胳膊肘把自己支起来,“我们能待在这儿。今天是星期天,图书馆关门。
我们可以一整天待着读书。没人会在这里。我们可以等天黑了再回去。”
有那么一瞬间,我考虑了她的想法,但一想到白天待在镇上,有可能被来来往往的人发现,我就不寒而栗。
“太冒险了,”我低声说,“万一有人过来呢? 警察。看守人。”
她又倒在了毯子上,“相信我。”
“你不来吗? ”我在门口问。
“去吧。有时候你真是个孩子。”
从出口挤出去时,我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喜欢和斯帕克争执,也不喜欢把她独自留下,但她曾经很多时候一个人离群独处。我的念头在两个选择之间蹦来跳去,也许我对斯帕克的挂虑影响了我的方向感,我发现丢下她后,自己很快就迷路了。每转一次弯,就会出现陌生的街道和陌生的房屋,而且我急着逃走,越来越觉得没有头绪,希望渺茫。在镇子边缘,一片小树林把我召唤进它温暖的掩护,我从三条岔路中选了一条,沿着它曲曲折折地往前走。此后想来,我应该待在原地,等到太阳升起,就能把它当指南针,但在当时,我的头脑里塞满了问题。她为我过生日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能用这具永远幼小无用的躯体,来长大成为一个男人? 渐渐变浅的银月亮沉下去了,消失了。
一道涓涓细流把小径一分两半,我决定跟着水走。清晨沿着溪流走路是一种宁静的体验,这些树林曾多次出现在我梦境中,我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己的名字。溪流在一条石路下流淌,这条路把我带到一幢孤零零的农舍。从出口处我看到了屋顶,我转了一圈到屋后,这时第一束阳光把门廊染成了金色。
由于光线的缘故,房子看起来像是没有竣工,沉浸在白天和黑夜之间的梦幻中。
我有点希望我母亲会从门里出来,叫我回家吃饭。
随着光线越来越亮,房子的模样也更加友善,窗户不再虎视眈眈,门也越来越不像一张饥饿的嘴。我跨出树林,走到草坪上,在濡湿的草地上留下一条深色的足迹。突然,门开了,我当场呆若木鸡。一个男人走下阶梯,站在最后第二级台阶上点起一支烟。这人裹着条蓝色的睡袍,又向前跨了一步,抬起脚,吃惊湿气这么重。
他边笑边喃喃咒骂着。
虽然我们已经面对面了,这怪物还是没有注意到我。他站在房子边上,我站在树林边上。我想回转身看看他在找什么,但拂晓在我们周围揭开帷幕,我像只野兔一样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愣住了。缕缕晨雾带着寒气从草坪上升起。他走近,我屏住呼吸。我们之间不足二十步之遥,他站住了。香烟从他指尖坠落。他又朝我跨了一步。
眉头担忧地皱了起来,稀疏的头发被风吹动,眼珠在眼窝里跳舞,这样过了漫长的时间,他颤抖着嘴唇开口说话。
“我们? 羡慕? ”
这些词对我毫无意义可言。
“咀嚼? 阿嚏? 蜜蜂,休斯顿? ”
他发出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朵。那一刻,我希望自己睡在斯帕克的怀抱里。他跪倒在湿草上,张开双臂;像是盼望我奔向他。但我糊涂了,不知道他是否想伤害我,所以我转身用我最快的速度跑走。
他喉咙里喷出来的可怕而莫名的声音一直跟我到树林深处,突然,奇怪的词语中断了,但我仍然一路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