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用餐时,我打开了这个话题:“妈,我想我没法再提高了。”
“提高什么? ”她边打鸡蛋边问。
“弹琴,音乐。我想我只能到此为止。”
她把鸡蛋糊倒进平底锅。一碰到黄油和烧热的铁锅,蛋糊就爆溅起来,咝咝作响,她~言不发地搅拌着。她递给我一碟炒蛋和吐司,我沉默地吃起来。她坐在对面用餐,和我隔开一张桌子,手里拿着咖啡杯。“亨利,”她柔声说,唤起我的注意,‘‘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一天离家出走? ”
我不记得,但我在咀嚼之间点了点头,以示记得。
“那天天气很好,也很热,热得要命。我想洗个澡凉快些。我最受不了天热了。
我叫你看着玛丽和伊丽莎白,你却跑到树林子里不见了。你还记得吗? ”
我不可能记得,但我还是点头,咽下最后一口橙汁。
“我把女孩们抱上床再回来时,你已经没了踪影。”她说着往事,眼眶渐渐湿了。“我们到山上去找你,但找不到。天快黑了,我打电话叫你父亲回来,我们又打给警察局和消防队,一起找你找了几个小时,在夜里叫着你的名字。”她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仿佛要从心灵上把往事消去。
“还有鸡蛋吗,妈? ”
她用勺子朝炉子挥了一下,我自己过去拿了。“天暗下来的时候,我很为你害怕。谁知道树林里有什么东西呢? 我曾经在多尼戈尔①认识过一个女人,她的孩子就是被偷走的。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她出去采草莓,孩子留在毯子上睡觉。回来时,孩子没了,再也没有找到过。真可怜,一点踪迹都没有,只有草地上的一块压痕。”
我在蛋上撒了胡椒粉,又开动了。
“我想你是迷路了,想要妈妈,但我到不了你身边,我恳求上帝让你回家。他们总算找到了你,这就像你得了第二条命。一旦放弃,就等于扔掉了你的第二条命,那是你的上帝给的。那是上天的赐福,你应该发挥你的天赋。”
“上学要迟到了。”我用剩下的面包把碟子擦干净,吻了下她的额头,就出去了。在走下前阶时,我后悔没能表现得更强硬些。我大部分的生活都被优柔寡断所左右,我感谢命运替我做出仲裁,把我从抉择和为行为负责中解脱出来。
那年冬季独奏会时,仅是看到钢琴,听到琴声,就够我反胃了。
我不能把马丁先生彻底撇开,让我父母伤心,所以只好假装一切正常。我们早早到达音乐厅,我把父母留在门口找座位,自己到后台溜达。舞台周围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没变。音乐厅两翼到处都是学生,他们的手指在平面物上练习,为登场做心理准备。马丁先生在众人之间踱步,点数人头,安慰那些怯场的、不耐烦的、不乐意的学生。
“你是我的得意门生,”他说,“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这群人中惟有你是真正的钢琴家。让他们哭吧,亨利。”说着,他将一朵康乃馨别在我的翻领上。他把帷幕卷起、拉开,让脚灯照亮舞台,以便举行集会。
我的出场是压台戏,因此有的是时间躲在后台,抽起一支从父亲烟盒里顺手牵来的骆驼香烟。冬夜已经降临,空气清爽而寒冽。一只老鼠被我站在过道里的身影吓着,停下来瞪着我。我露出牙齿,发出“嘶嘶”声,朝它怒目而视,但吓不倒它。
曾几何时,这种动物还是怕我的。
在那个寒夜里,我觉得自己完全是个人类,想到温暖的音乐厅而精神振奋。如果这将是我的告别演出,我决意要给他们一些能记住我的东西。我仿佛用鞭子抽打着琴键,时而雷霆万钧,时而行云流水,所有泛音的力道都恰到好处。琴弦还没有停止鸣唱,许多观众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抢先鼓掌。他们心醉神迷,朝我大声欢呼,热烈的欢呼声使我几乎忘怀自己对这整件事有多么痛恨。马丁先生在后台第一个迎接我,眼中含着喜悦的泪花,高嚷“绝妙啊”。接着来了其他学生,一半毫不掩饰他们的敌意,另一半嫉妒不已,勉强拿出高风亮节向我致意,认为我的演出让他们相形见绌。然后是父母、妹妹、朋友、邻居、各方音乐爱好者。他们围着演奏者,我身边聚集的人最多,直到大多数祝福者退去,我才看见那个红衣女子。
我母亲用湿手帕擦拭我脸颊上的口红,这时这个女子进入我的视野。她的出现毫无异状,给人良好印象。她大约四十岁,深褐色的头发下是一张聪明面孔,但我不明白她那双浅绿色的眸子为何那般注视着我。她凝视、审查、研究、思索,像是在挖掘一个深藏的秘密。
我根本不认识她。
“打扰了,”她说,“请问你是安德鲁·戴吗? ”
“是亨利·戴。”我纠正她。
“对,是亨利。你的演奏太棒了。”
“谢谢。”我朝父母转过身,他们表示要走了。
也许看到了我的侧面,也许是我转身这个简单动作让她联想到了什么,她倒抽口气,猛地捂住嘴。“你是他,”她说,“你是那个小男孩。”
我向她侧目微笑。
“你是那天晚上我在树林里看见的人。在路上? 和那头鹿在一块? ”她开始拔高音调。“不记得了吗? 我看见你和其他男孩子在路上。肯定是八九年前的事了。
你们都长大了,一切都变了,但你是那个男孩没错。我为你担心过。”
“夫人,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我转身要走,但她抓住我胳膊。
“那是你。我撞上那头鹿时,头在仪表盘上磕伤了,起先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你从林子里出来……”
我发出一声叫喊,整个房间为之一静。这一声野性十足的叫喊惊骇了每个人,包括我自己。我没想到我还保留着这种发出非人声音的能力。我母亲插手了。
“放开我儿子,”她对她说,“你弄疼他胳膊了。”
“看,夫人,”我说,“我不认识你。”
我父亲走到我们三个中间。“这是怎么回事? ”
女子的眼中怒火闪动。“我见过你家孩子。一天晚上我从乡下开车回家,那头鹿跳到路上,正好冲到我车前。我扭转方向盘想避开它,但我车子的缓冲器擦到了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下车看看能做什么。”
她把注意力从我父亲那里移开,开始对我说话。“这孩子从树林里出来,大约七、八岁的样子。你的儿子。他让我吃惊的程度比那鹿还厉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直接走到鹿跟前,好像这是世上最正常不过的事。接着他俯身到它的嘴巴上或者鼻子上或者那随便你怎么叫的地方。简直无法置信,他把手笼在它鼻口上,吹了几口气。就像施法。那鹿身体滚了一下,弯腿就站起来了,跑开了。这是我经历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
这时我意识到她遇见的是换生灵,但我知道自己从未见过她。
有些换生灵乐意给野生动物灵气,但我从不做这等傻事。
“我在车灯下把那孩子看得很清楚,”她说,“虽然没怎么看清他林子里的伙伴。那是你。你到底是谁? ”
“我不认识她。”
我母亲听呆了,辩解说:“那不可能是亨利。听着,他七岁时从家里跑丢过一次,但后来这些年我再也没有让他离开我的视线。他晚上从不独自出去。”
女子的口气软了下来,目光搜寻着信心的迹象。“他看着我,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跑走了。从那晚起,我想……’’我父亲用他罕见的温和语调插话说:“很抱歉,但您一定搞错了。
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另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可能您看到的那个和我儿子长得有点像。很抱歉造成您的困扰。’’她直钩钩地盯着他的眼睛,从中找寻确定的成分,但他提供的只有处变不惊的安慰。
他从她胳膊上取过红外套,为她展开。她穿上衣服,一言不发地离开房间,不再回头,步伐中还残留着愤怒和焦虑。
“你见过这种人? ”我母亲问道,“真会讲故事。想想看她居然有这胆量来讲。”
.我用眼角余光看到父亲正看着我,这种感觉让我不安。‘t 我们能走了吗? 我们能离开这儿吗? ”
我们坐进汽车,驶出城外,我宣布了我的决定:“我再也不会去那里了。不再参加独奏会,不再上课,不会再有陌生人到我面前胡说八道。我放弃了。”
有一阵子,我以为父亲会把车开到路边停下。他点了支烟,让我母亲接过话头。
“亨利,你知道我对放弃是什么感受……”
“你没有听见那位女士说什么吗? ”玛丽插话说,“她以为你生活在林子里。”
“你连站到一棵树边上都不喜欢的。”伊丽莎白笑道。
“妈,这不关你的感受,是我的感受。”
父亲盯着马路中间的白线。
“你是个敏感的孩子,”母亲继续说,“但你不能让一个讲故事的女人毁了你的生活。你总不会打算告诉我,你要为了一个童话故事而放弃八年的修业。”
“不是因为这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我已经受够了。只能到此为止了。”
“比尔,你为什么不说话? ”
“爸,我厌倦了。厌倦了练习、练习、练习。厌倦了浪费我的星期六。我想我该对自己的生活有所主张。”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在方向盘上敲着手指。戴家的其他人明白这个信号。回家路上,大家都默不作声。当晚我听到他们在讨论,情绪化的争吵起起落落,声音很响,但我已经丧失远距离窃听的能力。
偶尔听到一两句“该死的”或“天杀的”从他嘴里宣泄出来,她可能哭了——我想她是哭了——但也就这样。快午夜时,他冲出屋子,留下一地狼藉驾车呼啸而去。我下楼去看母亲是否已经从痛苦中恢复过来,却发现她平静地坐在厨房里,面前桌上放着一只打开的鞋盒。
“亨利,晚了。”她用绸带把一叠信扎好,放进盒子,“你父亲在北非时,曾经每周写一封信回来。”我很清楚这件事,但她再次旧事重提。怀孕,丈夫在海外打仗,当时两人都十九岁,她和父母住在一起。
亨利出生时,她还是独自一人,而我如今几乎已经到了她受苦的年龄。但如果当我是个换生灵来算,我的年纪足够做她祖父。不曾停留的年龄蹑手蹑脚地进入她的心房。
“年轻时你觉得生活容易,什么都过得去,因为你的心智坚强。长大后,你是在星星上,一跌下来,就跌到井底。虽然我已经老了……”
根据我的计算,她现年三十五岁。
“这不等于我忘了年轻是种什么感觉。当然,你的生活要你自己选。我非常希望你能成为钢琴家,亨利,但你能做你想做的事。如果你对此没兴趣,我也理解。”
“妈,想来杯茶吗? ”
“好的。”
两周后,圣诞节前的下午,奥斯卡·拉甫和我开车进城,庆祝我新近赢得的独立。自从和莎莉那事过后,我对自己的性能力产生了一些疑问,所以对这趟行程我不是没有过担心。我还在树林里生活时,这群怪物中只有一位能玩这个把戏。他被捉来时为时已晚,童年快过了,即将进入青春期,他给可怜的女性们带来的只有烦恼。我们其他人在身体发育上还不足以干这事。
但那晚,我准备体验性。奥斯卡和我灌下一瓶廉价酒,借酒壮胆。
黄昏时去了窑子,姑娘们三句话不离本行。我想说的是,失去童贞的过程既新奇又过瘾,但其实基本上是在黑暗中马虎过去的,而且比我想像的快得多。她皮肤白皙,盛年已过,头顶上银灰色的头发显得风情万种,又诡计多端。她的几条干事规矩之一,就是不能接吻。当我表现出迟疑,不知该从何下手又如何下手时,她一把抓住我那里,插进那个位置。过了一小会儿,剩下的事就是穿衣、付账、祝她圣诞快乐。
当清晨携着缀满礼物的圣诞树来临,穿着睡衣睡袍的家人懒洋洋地出现,我觉得自己正走向全新的生活。妈妈和双胞胎对任何变化都毫无所察,她们做着快乐的事,对彼此送上真诚的爱意和关怀。
父亲正相反,他或许已经怀疑我前一晚的放荡。凌晨两点左右我回家时,起居室里充满骆驼香烟的味道,好像他一直在等我,直到奥斯卡的车子开进车道才进去睡觉。那个昏昏欲睡的节日里,父亲在家走动的架势,就像一头公熊在它的领地里闻到另一头雄性的气味。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我看,态度粗鲁,还有一两回怒叱。
此后我们的相处一直都不融洽。还有一年半,我就高中毕业,离家去上大学了,所以我们彼此躲着对方,偶然碰面也几乎不说话。有一半时间,他将我当陌生人看待。
我记得有两次他走出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两次都让我不安。冬季独奏会上那件事发生之后,过了几个月,他又提起那个红衣女人和她的奇怪故事。当时我们正在拆毁母亲的鸡舍,因为已经卖掉了母鸡、鸡蛋和小鸡,大赚了一笔。他问那个问题时,到处是铁锹、发出刺耳声的钉子、拆下来的废料。
“嗯,你还记得那个女人和她讲的男孩和鹿的事吗? ”他又从框架上剥下一块木板,“你是怎么想的? 你觉得真有其事? ”
“对我来说没法相信,不过我想可能会有这种事吧。她看起来对自己坚信不疑。”
他正在和一颗生锈的钉子较劲,嘴里发出用力的哼哼声。“就是说也可能是真的? 那你怎么解释她认为那个人是你? ”
“我没说那是真的。她看起来相信那回事,但这不大可能,不是吗? 而且不管怎么说,就算她碰到过这种事,她也认错了人。我不在那里。”
“说不定那人和你很像? ”他全力以赴拔那颗钉子,仅存的墙壁“哗啦”倒下,只剩下光秃秃的框架暴露在外。
“有这可能。”我说,“我使她想起曾经见到过的人。你不是告诉过她,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另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或许她见到了我的魔鬼兄弟? ”
他打量了一下框架,“用力踢几脚就能倒了。”他放倒框架,装到卡车上开走了。
第二次发生在一年后。天蒙蒙亮,他的声音吵醒了我,我跟着声音走出卧室,穿过漆黑的门廊。羽毛般轻柔的晨雾笼在草地上,他背对着我,站在濡湿的草地中央,面朝一排冷杉呼唤着我的名字。在他前面三米的地方,有一溜深色的足迹通向树林。他木然站在原地,好像惊动了一头野兽,令它在惊惶失措中逃走了。但我没看到任何动物。我走近时,几下焦躁的呼唤“亨利”的声音逐渐低弱,回荡在空中。
接着,他跪倒下来,头弯到地上,静静地哭泣。我轻轻走回屋里,当他进来时,我假装在读体育版。父亲盯着我耸起在报纸后面的身影,我修长的手指环着一杯咖啡。
他睡袍的腰带湿透了,像铁链一样拖过地板。他身上湿漉漉的,头发蓬乱,胡子没刮,看起来老很多,但或许却是我一直没留意他在变老。他的双手像中风一样颤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骆驼香烟来。烟受了潮,他试了几次还是点不燃,就把整包香烟捏扁了扔进垃圾桶。我把一杯咖啡放到他面前,他瞪着白汽,好似我递给他的是毒药。
“爸,你没事吧? 你看上去很糟糕。”
“你。”他的手指像把枪似的指着我,但他再没说什么。整个上午,这个字悬在半空中,我想此后我再也没有听见他叫我“亨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