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奥斯卡酒吧开始按部就班地干活时,他们中间最古怪的那个就来了,叫上一杯威土忌。他把玻璃杯靠着吧台栏杆滑过去,两眼直盯。我走到下一个顾客身边,倒上一杯啤酒,切一片柠檬,再回到那个家伙那里,他的酒一点都没动。他像个精灵,干净,冷静,穿廉价西装,打领带,我发现他的手一直没有从腿上抬起来过。
“怎么啦,先生? 你酒都没碰。”
“如果我不碰这杯子就让它移动,这杯酒你会不会让我免费喝? ”
“你是什么意思,‘移动’? 移动多远? ”
“移动多远才能让你相信? ”
“不用远,”我上钩了,“只要它动,你就赢了。”
他伸出右手朝它摆动,玻璃杯就在他眼皮底下的吧台上慢慢滑动,滑到距离他左手十来公分处停下。“魔术师从不透露魔术的秘法。我叫汤姆·麦克伊内斯。”
“我叫亨利·戴,”我说,“很多来这里的家伙都会玩把戏,但这是我见过最好的。”
“这杯酒我来付账,”麦克伊内斯说着,在吧台上放下一个美元,“但你还欠我一杯。换个干净杯子吧,如果你高兴的话,戴先生。”
他喝掉第二杯,把原先那杯放回自己身前。此后几小时,他用同一种把戏喝了四个人的酒,但却从不碰第一杯威士忌。整个晚上他都在白喝酒。十一点左右,麦克伊内斯起身回家,那杯酒留在吧台上。
“嗨,麦克,你的酒。”我叫住他。
“我不碰这东西,”他边说边穿上雨衣,“我强烈建议你也不要喝。”
我把杯子举到鼻下闻了闻。
“沉了东西,”他拿出一块藏在左手心里的小磁铁,“但你是知道的,对吧? ”
我晃了晃手里的玻璃杯,才发现底部的铁屑。
“这是我对人类研究的一部分,”他说,“研究我们在多大程度上愿意相信看不到的东西。”
麦克伊内斯成了奥斯卡酒吧的常客,后来几年,他每周都来四五次,特别喜欢愚弄那些会耍新把戏和出难题的顾客。有时候他出一个谜语,或玩一个复杂的算术游戏:选一个数字,乘上2 ,加上7 ,减去自己的年龄等等,最后那个倒霉蛋发现又得到了第一个数字。还有一个游戏和火柴、纸牌、手法有关。他赢来的酒并不足道,因为他的乐趣在于看到旁人轻易地受骗上当。其他地方他也让人捉摸不透。
“封面男孩’’晚上表演时,麦克伊内斯就坐在门边。有时候在两曲之间,他会过来和男孩们聊天,所有人中,他和卡明斯相处得最好,卡明斯是朴实思想家的优良典范。但假如我们演奏的曲子不对头,麦克伊内斯一定会消失。我们弹63或64年“甲壳虫乐队”的曲子时,他每次听到《你想知道一个秘密吗?>的前奏,就会走人。和众多醉鬼一样,麦克伊内斯多喝几杯后就会更加自在,但他从不撒酒疯,也不会喋喋不休或举止古怪,他只是放松自己的外表,但棱角却更露锋芒。
他能一口气喝下很多酒,这点比我知道的任何一个人都厉害。一天晚上奥斯卡问他,怎会有如此与众不同的酒量。
“这关系到对事物的看法。差劲的把戏靠的是小秘密。”
“那大概是什么呢? ”
“我不是很清楚。这是一种天赋,说真的,同时也是一种诅咒。
不过我告诉你,要喝下这么多,必定有口渴的原因。”
“那么是什么让你口渴呢? 老骆驼。”卡明斯大笑。
“现在的年轻人脸皮厚得叫人忍无可忍。要不是那帮初出茅庐的一年级生,还有非得发表作品的麻烦事,我现在还在任教呢。”
“你是个教授? ”我问。
“搞人类学。我的专业是研究神话学和神学里的文化仪式。”
卡明斯插嘴说,“说慢点,麦克。我没上过大学。”
“研究人们怎么运用神话和迷信来解释人类的状况。我特别感兴趣的是生育之前的心理状态,曾经写过一本关于大不列颠爱尔兰、斯堪的纳维亚和德国的乡村习俗的书。”
“那么你喝酒是为了旧日激情? ”奥斯卡问道,又把问题兜了回去。
“我求上帝让我这样是为了女人。”他看了一下酒吧里的一两位女性,压低声音说,“不,女人一直对我很好。是因为头脑,孩子们。
这台无情的思想机器。未来和过去不断的企求就像一堆尸体摞在那里。那是今生的生命,还有所有之前的生命。”
奥斯卡含着簧片问:“生命前的生命? ”
“就像重生? ”卡明斯问。
“那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几个特别的人记得以前的事,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给他们下咒,你就会惊讶地听到他们内心深处的故事。一个世纪前的事,他们说起来就像发生在昨天和今天一样。”
…下咒’? ”我问。
“催眠术,麦斯默的咒语,神志清醒的睡眠。超验的昏睡状态。”
奥斯卡面露怀疑,“催眠术。又是你在聚会上玩的把戏。”
“大家知道我催眠过几个人。”麦克伊内斯说,“他们说出自己梦见的故事,简直不可思议,但他们有那么一种感觉和权威,让听的人相信他们说的是真话。被催眠的人会做出奇怪的事来,也会看到奇怪的事。”
卡明斯插话说:“我想被催眠。”
“酒吧关门后待着别走,我来给你做。”
凌晨两点,众人都走后,麦克伊内斯让奥斯卡把灯光打暗,叫乔治和我保持肃静。他坐在吉米身边,让他闭上眼睛。随后麦克伊内斯开始用一种低沉、刻意的声音跟他说话,用生动的细节描述着安静的地方和幽静的环境,我奇怪的是我们居然都没有睡着。麦克伊内斯做了几道测试,检查吉米是否已被催眠。
“抬起你的右臂,在身前举平。这是用世界上最坚硬的钢铁制成的,无论你怎么试,都弄不弯它。”
卡明斯伸出右臂,没法把它弯过来,而且,无论乔治还是我来试,它都确实像一根真正的铁条。麦克伊内斯又做了几个测试,接着开始提问,卡明斯则用呆板单调的声音回答。“吉米,谁是你最喜欢的音乐家? ”
“路易斯·阿姆斯特朗。”
我们窃笑起来。在清醒的时候,他会说是某个摇滚乐鼓手,诸如滚石乐队的查理·沃兹,但绝不会说沙奇摩。
“好。我碰到你的眼睛时,你就睁开眼,之后几分钟之内你就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
吉米是个瘦削的白种男孩,但当他瞪大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时,样子顿时变了。
他的嘴扭曲成阿姆斯特朗著名的大嘴笑,不时地用一条想像出来的手帕去擦嘴,用沙哑的声音说话。虽然吉米从未在我们任何一个面前唱过歌,这时他却唱起一首老歌《你死了我高兴,你这坏蛋》,而且唱得还不错。接着,他把拇指当做吹口,其他手指当做喇叭,吹出一段爵士曲中的过渡乐句。平日里,卡明斯总是待在他的爵士鼓后面,但此刻他竟然跳上桌子,要为寂静的房间演奏一曲,可他在一摊啤酒上滑了一下,摔到了地上。
麦克伊内斯跑到他身边。“我数到三,打个响指,”他对那具懒洋洋的身体说:“你就醒过来,觉得精神倍爽,就像这一周里你每晚都睡得很好。我要你记住,吉米,当你听到某人说沙奇摩时,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一样唱上几句。能记住吗? ”
“唔……呼。”卡明斯精神恍惚地说。
“好,但除此之外,你不会记得这个梦中的其他事情。现在,我要打响指了,你要醒来了,心情愉快,精神倍爽。”
他脸上展开一抹傻笑,醒过来朝我们每个人眨巴眼睛,好似没法设想我们为何都眼睁睁地望着他。问了他一系列问题,他对之前半小时全无记忆。
“难道你也不记得了,”奥斯卡问,“沙奇摩? ”
卡明斯开唱道:“哈哕,多莉! ”然后突然自己住了口。
“吉米·卡明斯先生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嬉皮士。”乔治大笑。
后来几天,我们都不时用“沙奇摩”捉弄卡明斯,直到这个词的咒力慢慢消退。
那晚的情景一次次在我眼前重现,此后几周,我缠着麦克伊内斯打听催眠术是怎样产生作用的,但他只说“潜意识浮现后,受压抑的倾向和记忆被释放”。我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就在白天休息时去了镇上的图书馆,泡在那里查找。从古埃及的沉睡神殿到麦斯默到弗洛伊德,催眠术已经在不同的形式下历经千年,哲学家和科学家们对其有效性争论不休。《国际临床和实验催眠术》杂志中的一篇文章为我了结了这段公案:“控制想像进入潜意识的深度的不是临床医学家,而是患者。”我把这页上的这句话撕了下来,藏进口袋,像吟诵咒语一般,时时念叨着。
相信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想像和潜意识后,我终于请麦克伊内斯来给我催眠。
他好像知道如何返回那片被遗忘的土地,探入我被压抑的生命,告诉我我是什么人,来自何方。假如这故事是真的,而且揭示了我的德国血统,任何一个听到的人都会嗤之以鼻,把它当作天马行空的幻想。我们都曾听人说过:前世我是克娄芭、莎土比亚、成吉思汗。
难以一笑了之也难以解释清楚的是我在森林里的妖怪生活——尤其是那个可怕的八月夜晚,我变成换生灵偷走了那个男孩。自从我在戴家生活后,我小心谨慎地抹去所有换生灵的痕迹。危险的是,在催眠状态下,我没法想起亨利·戴七岁之前的任何事。我母亲无数次讲起亨利·戴的童年往事,弄得我不仅相信她说的是我自己,有时还觉得自己记得那时的生活。但这种创造出来的记忆犹如玻璃制成。
麦克伊内斯知道我一半的经历,他是从酒吧里零零星星打听来的。他听我说起过我的母亲和妹妹,我中断了的学业。我还告诉他,某晚泰思·伍德郝斯携男友来时,我对她突如其来的钟情。无论我有怎样的心血来潮,都会被理性慢慢驱走。我害怕暴露换生灵的身份,但我更渴望知道德国男孩的真相。
最后一个酒鬼摇摇晃晃地回家睡觉了,奥斯卡关了收银机,收起他的围裙。他出去时,把钥匙甩给我,叫我锁门。麦克伊内斯关了所有的灯,只在酒吧一头留了一盏。男孩们告别离去,麦克伊内斯和我单独留在房间里。惊慌和忧虑抓挠着我的心。万一我说出了真亨利·戴的什么事,而把我自己暴露了可怎么办? 如果他来敲诈我,或威胁要去当局告发我可怎么办? 我一时想到,我能杀了他,无人会知道他死了。多年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回归野性,又变回了一头动物,本能勃发。但他一开始催眠,我的恐惧就平息了。
在黑沉沉、空荡荡的酒吧里,我们面对面坐在一个小桌子上,我听着麦克伊内斯低沉的说话声,觉得自己好像是石头做成的。他的声音从高远处飘来,用言语控制了我的动作和感觉,把我变成各种形态。听从那个声音的感觉有点像坠入爱河。
屈服,放松。我的四肢仿佛被时空吸走一般,被巨大的重力拉直了。灯光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啪”的一下打亮的投影光束,我脑中的白墙上开始放一场电影。
但是这部电影却缺少叙述环节和清晰的视觉风格,没法让我承前启后地理出头绪。没有故事,没有情节,只有人物和感觉。一张脸出现了,说着话,我吓了一大跳。一只冷手抓住了我的脚踝。钢琴发出不谐和的乐音,紧跟着一声大叫。我的脸靠在一个胸口上,一只手抱着我的头靠近乳房。在某个看得清楚的环节上,我瞥见一个男孩飞快地把脸朝我转开。接下来发生的事在惯性和混乱中碰撞,主旋律完全被忽视了。
麦克伊内斯打响指让我从浑噩状态中醒来时,我第一件事就是看钟——凌晨四点。正如卡明斯描述的感觉那样,我也感到出奇地精神,好像已经睡足八个小时,但我脏兮兮的衬衫和额角上乱糟糟的头发否定了这个可能。麦克伊内斯仿佛筋疲力尽,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得像个从沙漠回来的人。在空酒吧昏暗的灯光下,他用难以置信和异常激动的眼光打量着我。我递给他一支“骆驼”,我们坐着吸烟,时间已是凌晨。
“我说了什么事吗? ”我终于问。
“你懂德语吗? ”
“略知一二,”我回答说,“高二时学的。”
“你就像格林兄弟一样讲着德语。”
“我说了什么? 你听出了什么? ”
“我不确定。Wechselbalg ①是什么? ”
“我从没听过这个词。”
“你大叫着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和Teufel有关。是魔鬼,对吗? ”
“我没见过那个人。”
“还有Feen。是一个敌人吗? ”
“大概吧。”
“Kobolden呢? 你看到它们就尖叫起来,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有印象吗? ”
“没有。”
“Entfihrend? ”
“抱歉。”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语言混杂在一起。我想,你是和你父母在一起,或者在呼唤你的父母,而且都是用德语说的,什么mit ,mit ——那是‘和’,对吗?
你想和他们一起去? ”
“但我父母不是德国人。”
“你记得的父母是德国人。别的人来了,不是敌人就是魔鬼,或者是Kobolden,他们想把你带走。”
我吞了口唾沫,又想起了那个情景。
“不知道是谁或什么东西抓走了你,你大叫着妈妈爸爸,还有Klavier 。”
“是钢琴。”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你说你被偷走了。我就问,‘什么时候? ’你用德语说了什么,我没听懂,我又问了一遍,你说是59年,我说‘不可能。。那只是六年前。’你又说了,说得非常清楚,‘不……1859年。
麦克伊内斯眨着眼,细细打量我。我在发抖,于是又点了一支烟。我们看着烟,什么都没说。他吸完第一支,用力按灭烟头,烟灰缸差点被他弄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知道我怎么想吗? ”麦克伊内斯问,“我觉得你是想起了前生。
我想你也许以前是个德国孩子。”
“我觉得不可思议。”
“你听说过换生灵的神话吗? ”
“我不相信神话故事。”
“嗯……我问到你父亲时,你只是说‘他知道’。”麦克伊内斯打了个哈欠,天快亮了。“你觉得他知道什么,亨利? 你觉得他知道过去吗? ”
我知道,但我没说。酒吧里有咖啡,小冰箱里有鸡蛋。我用里间的平底锅做早饭,把心神集中到简单的工作上,让纷乱的情绪平静下来。一缕朦胧、昏暗的晨光穿过窗子。我站在柜台后面,他坐在前面的老座位上,我们吃着炒蛋,喝着黑咖啡。
当时,房间看起来乱七八糟,麦克伊内斯双眼疲惫茫然,就像我和父亲最后一次碰面时他的样子。
他戴上帽子,穿上外套。我们尴尬地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这一晚对这位老资格的教授而言太惊心动魄,也太离奇古怪了。“再见,祝你好运。”
他转动门把时,我大声叫住他。“我的名字是什么,”我问,“在我所谓的前生? ”
他连头都没回,“哦,我没想过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