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队里的男孩以为我唱溜了嘴,我们向观众稍稍道歉后,再从头开始。有时候我在勾引一个年轻女人时,发现她的脸变成了换生灵的模样。小孩一哭,我就想他是人类还是被丢在门口的捣蛋鬼。一张六岁亨利第一天上学的照片,提醒我自己什么都不是。我看到自己的影像叠加在上面,我的脸映在玻璃镜框上,覆盖着他的脸,我就想他发生了什么事,我又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再是魔鬼了,但也不是亨利- 戴。
我费尽力气要想起自己的名字,但每次一靠近,那个德国男孩就溜走了。
摆脱这种困扰的惟一办法是让自己想点别的。只要一想到遥远的过去,我就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到音乐上去,在心里变换指法和五度循环,低声哼曲子,用歌声将黑暗的想法推开。我又漫不经心地考虑起当作曲家的事来,虽然我大学时代的热情已经淡了,而时间也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两年。我从日常生活中看似随意的各种声音中提炼出节奏,写成乐句,再变成乐章。我常常睡几个小时后就回奥斯卡酒吧,煮一壶咖啡,把我头脑中的音符写下来。我只有一架钢琴,因此就得在空荡荡的酒吧里把整个交响乐队想像出来,刚开始写的曲子里都是我对自己身份胡乱无际的想法。
没有完成的曲子尝试着回到过去,回归我真正的本然。有那么几年,我寻找这个声音,把它塑造成形,又丢在一边,因为当时作曲这件事就和我的名字一样不可捉摸。
大多数上午,酒吧都是我的乐室。奥斯卡中午才过来,乔治和吉米通常下午三点左右过来排练,喝几杯啤酒——我有充分的时间来藏好自己的作品。1967年的一个夏日午后,大约一两点钟,我们还没开始练习,我三心二意地弹着钢琴,乔治、吉米和奥斯卡在尝试几种和弦变奏和节奏,但他们主要是在吸烟喝酒。这地区的孩子已经放假两周,厌倦了起来,骑着单车在大街上来来回回。他们的头和肩膀在窗玻璃前一闪而过。路易斯·拉甫的绿色小货车开到了外面,过了一会儿,酒吧门推开,送进一蓬湿漉漉的头发。路易斯无力地垂着双肩,木然无语地站在门口。奥斯卡搁下喇叭,走过去和他哥哥说话。他们的声音太低听不到,但身体却泄露了悲伤的心情。路易斯低着头,手放在鼻梁上,像是忍着眼泪,乔治、吉米和我坐在椅子上看,不知道该说什么或做什么。奥斯卡把他哥哥带到吧台,给他倒了一大杯酒,路易斯一饮而尽。他用袖子擦了擦嘴,像一个问号似的弯下腰,前额靠在栏杆上,我们都围了过去。
“他的儿子失踪了,”奥斯卡说,“从昨晚开始。警察、消防队和营救队都出动寻找,但还没有找到。他只有八岁,伙计。”
“他长得什么样? ”乔治问,“叫什么名字? 走失了多久? 你最后一次在哪里看到他? ”
路易斯挺直了肩膀,“他叫奥斯卡,跟我这个弟弟的名。就是你平时看到的那种最普通的孩子。棕色头发,棕色眼睛,大概这么高。”
他伸出手,在离地面约一米半处比划了一下。
“他什么时候走失的? ”我问。
“他上面穿着一件棒球衫,下面穿短裤,深蓝色——他母亲觉得是这样。脚上是高帮的查克·泰勒鞋。昨天晚上,吃完饭他去屋后玩。天还亮着。他就这么消失了。”他对他弟弟说,“我到处叫你。”
奥斯卡撅起嘴摇摇头,“对不起,伙计,我出去找乐子了。”
乔治开始朝门口走出,“没时间忏悔了。我们要去找失踪的孩子。”
我们去了森林。奥斯卡和路易斯乘在货车驾驶室里,乔治、吉米和我坐在后车厢里,热浪掀起车厢里残留的肥料气味。货车沿着从树林中开出来的防火通道颠簸前进,停下来时扬起一片灰尘。搜寻队停在一个峡谷中,大约是我家往西一公里的地方,这是他们把镇上惟一一台灭火器排进森林的极限长度。消防队队长靠在这台大型的设备上,大口灌着一瓶可乐,他的脸和弄脏了的白衬衫一比,就像个警报器。
我们一行走下货车,我闻到附近金银花的香味就陶醉了。
蜜蜂在花朵问巡游,我们朝队长走过去时,他们用懒洋洋的目光打量我们。蚱蜢被我们的脚步声惊起,跳进了更深的草丛中。空地周围长着一大丛野生覆盆子和有毒的常青藤,这让我想起森林的两面性。
我跟着小伙子们走上一条临时开辟出来的小径,不停地回头看看队长和他的红色消防车,直到他们从视野中消失。
侦探犬在远处吠叫,嗅到了一种气味。我们鱼贯而行了几百米,枝叶投下浓密的树阴,近晚时分看起来天色已暗。每隔一会儿,就有人叫着孩子的名字,声音悬在空气里,又慢慢散失在温暖的昏暗光线中。我们一路从有树阴的地方走到没有树阴的地方,在一座小山坡顶上停下。
“这样不行,”奥斯卡说,“我们为什么不分头去找? ”
虽然我讨厌独自待在森林中,但我没法反驳他,否则难免被视为胆小鬼。
“我们九点钟在这里碰头。”奥斯卡冷静地下了决定,看着他的表,数着分针的走动。我们一边等着,一边看着我们自己的表。
“四点半。”他终于说。
“我是四点三十五。”乔治说。
我几乎在同时开口,“二十几分。”
“五点二十五。”吉米说。
路易斯甩着手腕,摘下他的手表,把表放到耳边听,“奇怪——我的表停了。”
他瞪着表面说,“七点半。那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间。”
我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迷惑不已。奥斯卡又看了看他的表。
“好了,好了,听我的信号,调整你们的表。现在是四点三十五分。”
我们调整了指针和表盘。我想这个时间是否如此重要。
“计划是这样的。路易斯和我走这条路。亨利,你走对面的那条路。乔治和吉米,你们两个分别走相反的两条路。”他指着指南针上的四个方向说。“走去还要能走回来。每个人走一百米就折断一根树枝放在路的同一边,我们九点钟在这里会合。到时候天应该黑了。
当然,如果你们在那之前找到了他,就回到消防车那边去。”
我们分头离开,朋友们走在灌木丛中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自从和亨利·戴换生后,我不敢再进森林。小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林木,潮湿的空气就像一块散发着腐朽气味的毯子。我每走一步,脚下的树枝和树叶就“嘎扎嘎扎”地响,发出的声音使我越加孤单。我停下脚步,声音也停止了。我呼唤着孩子,但并没有多大的劲头,也不盼望会有回音。寂静带来一种久已忘怀的感觉,那是我野外生活的记忆,还有永远陷在这个危险世界中的苦痛。我寻找了二十分钟,就在一株倒伏的矮松树干上坐下来。衬衫浸透了汗水,贴在身上,我拿出一块手帕来擦额头。远远地,一只啄木鸟在锤打一棵树。五子雀从树干上跳下来,断断续续地发出鸣音。在一棵死去的松树枝条上,一队蚂蚁正来回跑着,往一个方向运送一个秘密货物,另一队则回头跑向食物来源。在散落的树叶之间,小红花在银色的苔藓丛中探出它们针尖大小的脑袋。我抬起一根木头,下面是一片腐朽阴湿的泥土,球潮虫卷成一个球,长腿蜘蛛因生活突然被打扰而发起狂来。胖乎乎、亮晶晶的虫子钻进木头底部的小洞里,我想像着这根朽木中有着怎样的暗室,那里有我所不知道的生活。我忘了时间。看了一眼表,我陡然一惊,浪费了将近两个小时。我站起来,叫了一声男孩的名字,没有回音,我就继续找下去。在林子的更深处,树木林立,枝叶交错,绿色的叶子犹如雨珠般美丽,我陶醉在这番景致中。每一步都充满新鲜感,但又如此熟悉,我希望能被什么突然出现的东西吓一跳,但森林就像沉睡了似的一片寂静。森林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我过去的痕迹,没有在茂盛草木背后的匮乏生活,没有躲在朽木烂叶中、偶尔动弹一下的不明小动物。一条小溪在石头间潺援而行,不知流往何方,我跨过小溪时,突然觉得口很渴,就用手舀水来喝。
水流淌过的河床上点缀着大小石块。露出水面的石头干燥、单调、不透明,但在水面和水下,石头被水流改变了,显得棱角丰满,色彩丰富,变化多端。干百年的互相影响已经磨蚀和抛光了这些岩石,把它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石头也改变了水流,改变了它的流向和速度,把激流变得平静服帖。正是这种共生共荣造就了溪流,无论缺了哪个,一切都会不同。我已经走出了森林,也曾在那里待了很久很久,但我同样在这个世界中作为真正的人类存在。我的人类生活和换生灵生活造就了我。
像这水,像这岩石,我既是这个,也是那个。
亨利·戴。正如这世界所知道的那样,除我以外并无他人,这一体悟让我感到愉快而温暖。溪底的一排岩石突然让我觉得很像一列音符,我听到了头脑中的节奏。
我从口袋里找出一支铅笔,想在它消失之前把它记录下来,这时却听到身后的树丛中有动静,灌木丛中响起奔跑的脚步声。
“谁在那里? ”我问道,不知怎么它就停下不动了。我想蹲到溪谷里,猫下身子不被看到,但躲藏起来就看不见危险在哪了。在紧张的等待中,刚才没有留意的声音变得响亮起来——蟋蟀在石头下唱歌,一只知了吱了一声又不响了。我犹豫不决,不知该逃走还是留在原地捕捉水中的音符。树叶间穿过一阵轻风,或者什么东西的呼吸声? 脚步声又来了,开始慢慢的,接着那个动物逃起来了,哗哗地跑过树叶,从我身边跑开。空气低吟着沉寂下来。我以为那是一头鹿因我受了惊,或者是一头猎犬跟错了我的气味。这次意外让我忐忑不安,于是很快地从原路返回空地。
我是第一个到那里的,比我们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五分钟。
乔治第二个到,脸憋得红红的,嗓门也因为呼喊那个孩子而变得沙哑。他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牛仔裤扑起一地灰尘。
“没找到? ”我问。
“你觉得呢? 我累得半死,什么东西都没瞧见。你带烟了吗? ”
我拿出两支香烟,先点他的,再点我的。他闭上眼吸着。接着回来的是奥斯卡和路易斯,虽然走了很远,同样一败涂地。他们心急如焚,反而步子走不快,垂着头,目光迷离。我们又等了一刻钟,但卡明斯没来,我开始想另一组搜寻队是否顺利。
九点三十分,乔治问道:“卡明斯在哪里? ”
最后的暮色渐渐化为满天星光。我希望我们早能想到带电简来。“我们或许应该回到警察那里去。”
奥斯卡不愿意,“不,得有人在这里等吉米。你去吧,亨利。笔直的一条路,走到底。”
“来吧,乔治,跟我走。”
他站起来,“带路吧,麦克德夫。”
在小路一头,我们能看见红色和蓝色的灯在树顶上闪光,在夜空中扫射。乔治虽然脚痛,但还是催促我们快走。我们快到那里时,听到对讲机中平稳的喊声,感觉到气氛有点儿不对劲。我们跑入了一个超现实的场景,空地沐浴着灯光,火警器闲转着,几十个人到处乱转。戴着红色棒球帽的男人将一对侦探犬带到他的货车车厢里。我惊讶地看到泰思·伍德郝斯,她白色的护士服在昏暗中发亮,她搂着另一个年轻女人,抚摸她的头发。两个人把一个滴着水的独木舟放到车顶上,捆紧。画面出现了,仿佛时间静止,所有的东西一下子映入眼帘。消防队员和警察背对着我们,在消防车后围成一个半圆。
警长慢慢转身,仿佛要把视线从把医护人员变得不知所措的严峻现实中转开,他谨慎地告诉我们:“那个……我们找到了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