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遮布拉开,露出的溺水者肿胀的样子相当骇人。毫无疑问是他,虽然我们都没法凑上前去细看。若不是这具浸水的尸体上缠绕着的奇怪编网,也许大家会以为这只是一场悲惨的意外事故。他会在一块好地的两米深处安息,而他的父母会独自悲伤。但他们一把他打捞出来,就有了怀疑。尸体被运送到十二公里外的太平间去做验尸和查讯。验尸官查找死因,但结果出人意料。他外表完全是个小男孩,但解剖开来时,医生却发现是个老人。这件怪事没有见诸报端,但后来奥斯卡告诉我,体内器官都已萎缩,心脏有了坏疽,肺、肝、脾都已脱水,而大脑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百岁老翁的模样。

  这一发现浸透了诡异和悲伤的气氛,而吉米·卡明斯也失踪了。

  那晚他和其他搜寻人员进入森林,但没有回来。吉米没来医院时,我们还都以为他先回家了,或者另找了条路出山,但到了第二天晚上,乔治开始担心了。第三天,我们几个都为吉米焦急不安,想方设法打探消息。我们打算如果天气好的话,当天傍晚就去森林。但正当我坐下来和家人用餐时,餐厅的电话铃响了。伊丽莎白和玛丽都从座位上跳起来,希望是来找她们的男孩,但母亲命她们坐下。

  “我不喜欢你们的朋友在吃饭时打电话来。”妈妈提起墙上电话的话筒,刚说了句“你好”,她的脸就变成了一块调色板,惊喜、震愕、怀疑诧异无不齐备。她半转过身继续说完话,我们都看着她的后脑勺。她用左手挂断电话,右手当胸划了个十字,回过身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

  “真是奇迹。是奥斯卡·拉甫。吉米·卡明斯没事,他找到他还活着。”

  妹妹们嘴里的食物吃到一半停了下来,叉子悬在半空中,两眼瞪着她。我让母亲再把话说一遍,她又说了一遍,意识到自己说的意思。

  “他们一起走出了森林。他活着。他在洞里找到了他。小奥斯卡·拉甫。”

  伊丽莎白的叉子落了下去,“咔嗒”一声掉在餐盘上。

  “你在开玩笑吧。活着? ”玛丽说。

  “太刺激了。”伊丽莎白说。

  妈妈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额角上的发夹,站在椅子后面寻思。

  “他不是死了吗? ”我问道。

  “嗯……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这是个超级大错,妈。”玛丽说。

  伊丽莎白直愣愣地问了一个我们都在想的问题,“那么太平间里的那个是谁? ”

  玛丽问她的双胞胎姐姐,“难道还有另一个奥斯卡·拉甫? 这可太酷了。”

  母亲重重地坐到椅子里。她盯着一盘烤鸡,浑然不觉地想着,把她所能理解的真实和刚刚听到的事情联系起来。双胞胎大搞竞猜,她们的假想都荒谬不堪。我紧张得吃不下饭,只好走到门廊处吸烟,思索起来。吸到第二支“骆驼”时,我听到一辆车开来。樱红色的福特驶上马路,开进我们的车道,在砾石地面上减速停下。

  双胞胎冲到门廊上来,纱门“砰砰”关了两下。卡明斯从车里出来了,他把头发往后扎成一把,鼻梁上架着一副玫瑰红的眼镜,两个手指摇晃着V 字形,咧嘴笑开了。

  玛丽和伊丽莎白娴雅地和他打过招呼,羞答答地朝他微笑。吉米大步跨过院子,两下跳上门廊阶梯,站到我面前,等着我像欢迎英雄似的欢迎他。我们握了手。

  “祝贺你大难不死,伙计。”

  “伙计,你已经知道了? 你听说了新闻? ”他两眼充血,我不知道他是喝多了还是累坏了。

  妈妈从门口冲出来,朝我朋友张开双臂,大力拥抱他,把他弄了个大红脸。我的妹妹们矜持不下去了,她们也加入进来,差点用她们的激情把他给扑倒了。我站在一边,看着她们一个个从他身上剥下来。

  “把事情全告诉我们,”母亲说,“你要喝点什么吗? 我给你倒杯冰茶。”

  她在厨房里忙的时候,我们都各自坐在了藤椅上。吉米不知该选哪个妹妹才好,只好坐在长靠椅上,双胞胎并肩坐在门廊的秋千上。我靠在栏杆上,妈妈回来后,就坐到吉米身边,朝他微笑,好像他是她儿子一样。

  “戴夫人,您有没有见过死而复生的人? ”

  “哦,仁慈的天神和天使保佑我们吧。”

  “拉甫夫妇看到他时也这么想,”吉米说,“好像奥斯卡是从天堂掉下来的,或者被地狱里的风刮了出来。他们没法相信亲眼看到的事。因为他们都已经准备把遗体送去殡仪馆了,想小奥斯卡死了,就下葬吧。我拉着他们儿子的手进去时,路易斯看起来像是得了心脏病,伙计,莉蓓走过来说:‘你是真的吗? 我能摸摸你吗?你是什么?能和我说话吗? ’那孩子冲她跑过去,搂住她的腰,她就知道他不是鬼魂。”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一个死了,另一个活着——换生灵和孩子。

  “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吓坏了。说到护士,亨利,有个护士说她那晚见过你,就是他们把另一个男孩打捞上来的那晚。”

  没有另一个男孩。

  “路易斯开始摇我的手,莉蓓把‘上帝保佑你’讲了至少一千遍。

  还有奥斯卡,那个大奥斯卡,几分钟后进来了,他看到侄子后的反应也是这么一个过程,那伙计也很高兴见到我。那些问题都飞过来了,当然我已经把整件事跟消防队员和警察说了一遍。他们把我们送到医院,因为他已经在那里待了三天。他们差不多是说不出这孩子身体有什么问题。就是时间拖得有点长,好像他出去远足旅游了一样,我们都累坏了,又脏又渴。”

  一场猛烈的暴风雨压黑了西天。森林中,动物们会纷纷寻找地方躲雨。妖怪们在他们古老的营寨下面挖了地洞,迷宫般的地道能让他们躲避恶劣天气。

  “但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伙计,所以我开了车直接来这儿了。”

  他一口喝下了冰茶,母亲又立刻给他倒了一杯。她和我们几个一样,急着等故事开头。我在想,他的故事会不会把暴风雨都打败呢? 她忍无可忍地问道:“那么,你是怎么找到小奥斯卡的? ”

  “嗨,亨利,我不是告诉过你我看到那个护士泰思·伍德郝斯了吗? 兄弟,你应该给她打个电话。那天晚上,我一心寻找孩子,后来忘了时间。我的表停在了七点半。我可吓坏了,因为那时候一定已经九点多了。不是我相信鬼啊什么的,但四周黑洞洞的。”

  我看了看表,望了望逼近的暴风雨,想要算出它的速度。如果雨打下来,他们还有一两个还在营寨外,就只能找个山洞或树洞避过风头。

  “我迷路迷得厉害,那时只想找到自己的路回去。我走到了一块林中空地,星光下显得怪怪的。草丛和树叶里有压平的地方,有点像鹿在那里躺过似的。接着我看见沿着空地一圈,有一些平整的椭圆形,我想是有一群动物在那里过夜,对吧? ”

  在晴朗的夏夜,我们睡在地面上。每天早晨我们都会研究天象,看看是否会变天。吉米停下来歇口气,我觉得自己又听见了河中石头的乐音。

  “那里有一圈灰烬,还有篝火烧过的枝条,是某些他妈的猎人或背包客留下的,如果我要在森林里过夜,那里也许是个好地方,因为显然已经有人住过了。我生了一小堆火,火光让我打起瞌睡来,我知道后来我就睡着了。做怪梦,幻觉,糟糕的迷幻药。远远的有个声音,一个小男孩在叫着‘妈妈’,但我看不到他,我累得不想起来。这种梦你也做过,你会觉得闹钟在梦里响起来,但实际上是在你床边响起来对吗? 你以为那还是在梦里,就不肯起来关闹钟,然后就睡过头了,后来你醒来时就想起来你做过一个闹钟的梦,对吧? ”

  “我想我每天早上都做这样的梦。”玛丽说。

  “就这意思。我看不见他,但我能听见小奥斯卡哭着喊妈妈,于是我开始找他。

  ‘奥斯卡? 你妈妈和爸爸让我来找你。’他就叫起来,‘我在下面! ’在哪下面?

  我看不见他,他在哪下面呢? ‘不停地叫我名字’……我试着去找他的声音。接着我掉到了该死的洞里。有人把枝叶和别的东西放在入口上,像个陷阱一样,我就压穿枝叶掉了下去。我肩膀以上卡在洞外,那时候是半夜三更,孩子在旁边快把眼睛都哭瞎了。情况太糟了,伙计,太糟了。”

  女孩们停下了秋千。母亲身体往前靠。我忘了逼过来的暴风雨,满心想着捉摸不定的曲调,但连它也沉陷到了谈话的沼泽地里。

  “我陷在里面了,伙计。我的胳膊卡在洞边。更要命的是,我的脚够不到洞底,只是晃在那里,晃在一个无底洞的上头。说不定底下有什么东西想要捉我。”他朝女孩们作势一扑,她们尖叫起来,咯咯直笑。

  “我待在那里,思考我的处境。戴夫人,我大声叫小奥斯卡别再扯嗓子了,因为他让我心烦意乱。我说:‘我卡在洞里了。但我一有办法出去,就会立刻把你弄出来。’他说他觉得这是一个地道。我让他四处爬动一下,看看是不是会见到一双大脚悬在半空中,那是我的脚,他能否帮我出去? ”

  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我跳下门廊,跑出去摇上他的车窗。妖怪们会胳膊大腿地抱在一起,害怕突如其来的闪电。歌声又从我头脑中溜走了。

  “到了早晨,我看清我在什么地方了,但还是卡在洞里,我朝左侧挤了挤,扭转身子掉了下去。原来我离洞底只有半米不到。但我双脚发麻,胳膊也痛,我得撒一泡尿——戴夫人,原谅我讲粗话。我累得要命,但那孩子……”

  一声炸雷,我们都跳将起来,接着一道闪电布满天空。空气里有股电的气味,暴雨就要来了。最初的大雨点像硬币似的,敲打着地面,我们迅速躲进屋里。卡明斯坐在沙发中间,一边一个坐着玛丽和伊丽莎白,妈妈和我坐在安乐椅上。

  “在洞底,”吉米继续滔滔不绝,“地道有三个方向。我向每个方向都喊了话,但没有回音。我开始想奥斯卡会不会在哪条通道的另一头呢? 还是这整桩事情都是我在做梦呢? 你真该看看这些地道,伙计,不可思议地酷啊。上帝才知道是谁或者什么东西建造了它们,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才造的。你爬在里面,它们可真够小的,像是小孩子造的。你贴着地面像蛇一样地爬,爬到另一头就是一个房间,有的房间稍大些,可以让我蹲起来。在每个房间里又有更多的通道。我简直觉得像是看到了电视里克劳凯特①报道的场面。就像越战营。

  说不定就是一个越战营? ”

  “你真的觉得,”我问,“越共会侵略美国,还会在不知道哪里的地方搭营建寨? ”

  “不,伙计。你以为我疯了吗? 说不定那个地方是他们用来训练我们的人,去地道里寻找他们的人? 像个蜂窝一样。一个他妈的迷宫。我来来回回,不想走迷路,但突然我意识到我整天都没听到奥斯卡的声音。我正在想他会不会死了,他就像只鼹鼠一样地爬过来抬起脑袋。问题是——我起先没有注意到他是因为他满身泥土尘灰——他就像个傻瓜似的什么都没穿。”

  “他的衣服怎么了? ”妈妈问。

  换生灵扒光了他,把他裹入一张蜘蛛网里,再把身体扔进河里变成他们的一员。

  这就是他们认为自己在做的事。

  “戴夫人,我毫无头绪。我们第一件事就是到地面上去,他让我看这些洞壁上都凿着拉手和踩脚的地方。我先前倒没有注意,他就像爬楼梯一样登了上去。”

  我花了大半个月凿这些拉手,我几乎能想起那个不停挖洞的妖怪的样子。

  “我找到他时天已经晚了,孩子又累又饿,我们没法从森林里出来。我肯定大家都还在找我们。于是我们就坐在那里想下一步怎么办,他问我是不是饿了。他走到空地边上,卷起一块脏兮兮的毯子,下面藏满了食物。就像他妈的林子中间有个杂货铺。豌豆、梨子、苹果酱、烤豆、一袋糖、一盒盐、干蘑菇、葡萄干、苹果。

  像是找到了一个埋藏的宝藏。”

  我从窗外望去,暴风雨减弱了。他们去哪里了呢? “我在弄饭时,奥斯卡开始在这个营寨边上东翻西找,我在想办法把罐头打开。这孩子回来时穿着那些很帅的老式短裤,像荷兰移民来的纽约人一样,还有一条邋遢的白套衫。他说他找到了一大堆东西。你没法相信那里有些什么东西——衣服、鞋子、手套、帽子、棒球手套。

  我们把这些垃圾翻了出来——纽扣,一革袋的可卡因大麻——不好意思,戴夫人——一张摇滚乐唱片,还有旧纸牌,上面写着字的报纸,像是有个小孩在上面学写ABc。

  有人收藏了一卷绳子,一把梳子,一把生锈的剪刀。他妈的装拼起来的娃娃。就像那里有个妈咪一样,伙计。我告诉警察后,他们说会去调查一下,因为他们不想让我们镇子附近有这种人待着。”

  “我也要说这样不行。”我母亲抿着嘴唇。

  伊丽莎白朝她喊:“和大自然交流有什么不对? ”

  “我没说到大自然什么的。”

  “不管住在那里的是什么人,”吉米继续说,“我们去的时候已经走了,因为他们都不在,伙计。晚饭时,奥斯卡告诉我他是怎样在林子中间的地洞里,又怎样衣服扒得精光。那群孩子假扮成海盗绑架了他,把他绑在一棵树上。一个男孩戴了个面具,跟他一模一样,还叫他跳到洞里去。他脱光了衣服,又让奥斯卡也脱光。

  我都听呆了,那个孩子让奥斯卡忘了发生的一切,他爬了出去,在地道口盖了盖子。”

  他没有把换生进行到底。我在想他是谁。

  “所有的孩子都逃跑了,只剩下一个女孩,她说能帮他回家。但她一听见狗叫,也逃跑了。到了早上,没有人来找他,他害怕极了,简直要发疯,那时候他听到了我的声音。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但这确实能解释很多事情。比如孩子的旧衣服。”

  “还有他们在河里找到的男孩。”妈妈说。

  “也许那就是他以为自己看到的那个,”伊丽莎白说,“也许那个男孩和他有几分像,所以奥斯卡以为他戴了面具。”

  玛丽提出了自己的理论,“可能那就是和他一模一样的那个。爸爸以前说过,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

  妈妈用一句话结束了话题:“我听着像仙灵。”

  他们都笑了,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把额头靠在冷冷的窗玻璃上,在景色中搜寻那些我曾经想要忘记的身影。院子里水坑中的积水正在慢慢渗到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