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这样的破坏也没能阻挡我们回家的愿望。抬头望不到树枝间熟悉的星星和天空,我无法入睡。晚上一有动静——一条小树枝的断裂声或一只山鼠在矮树丛中的拨拉声——我就不得安眠,到了早晨,我头痛颈酸。我也听到其他人在睡梦中呻吟,在灌木丛后翻来覆去,减轻体内渐增的压力。斯茂拉赫每个小时都会回头张望十几次。

  奥尼恩斯咬指甲,把草编织成细密的链条。每次风吹草动之后大家都没精打采。我们知道家园已经被毁,但还是在寻找它,仿佛仅仅怀抱希望也能重建生活。希望落空后,病态的好奇心弥漫开来。我们一次次地回去,为那些残骸忧心忡忡。

  我们躲藏在高高的橡木树顶上,或分散在山岭里的洞穴中,一边观望,一边小声交谈,眺望我们的损失和被破坏的家园。覆盆子树被锄耕机碾碎了,野樱桃树被推土机推平了,我们享受盛宴和狂欢的小路和通道被抹去了,好像擦掉了一张图画或撕去了一页纸似的。早在第一批法国草皮商到来之际,这个营地就存在了,他们在当地人世居的地盘上碰到了土著。我们心怀故土,离乡背井,在临时搭建的棚子下挤在一起,永远地迷失了。

  到了早秋,我们还在荒郊野岭间奔走。人类、狗还有机器的进山使得转移变得既困难又不安全,因此我们在艰难的时日中,一直待在一起,百无聊赖,饥肠辘辘。

  只要有人远离群体,我们就会遭遇危险。

  劳格诺和赞扎拉从某个搜寻人员的望远镜前经过时,被发现了。他大呼小叫地追他们,但我的朋友们跑得太快了。自卸车带来了砾石,铺在从高速公路通往我们旧日空地的一条土路上。卡维素芮和奥尼恩斯玩起一种在碎石头里找宝石的游戏,只要找到特别的石头就算数。她们在月光下翻找新卸下的石头堆,但有一天晚上被睡在拖拉机里的司机发现了。他偷偷摸摸地上前擒住女孩们的衣领。要不是奥尼恩斯挣脱出来把他咬出了血,她们就会被抓了。那个司机可能是惟一一个被仙灵咬过的人,那条伤疤像串珠子一样留在大拇指和食指间的皮肤上。

  在人们打桩的建筑工地上,鲁契克发现一辆空车的前座上有盒拆了包的香烟。

  他像老鼠一样悄悄地掠过去,正当他进去想偷香烟时,膝盖撞到了喇叭。他一把抓住“幸运牌”烟,附近厕所的门猛地开了,男人提着裤子,骂骂咧咧地出来找小偷。

  他查了车厢,搜了驾驶室,还把头伸到挡泥板下去看。在林边,鲁契克实在忍不住了,在黑暗中擦亮了火柴。他才吸了一口,就猫下腰,一颗小号铅弹在他头顶上方爆裂。那人又开了一枪,这时我的朋友早已边笑边咳跑进林子深处去了。

  出了这些事后,贝卡限制我们的自由,不准我们单独外出,也不准我们白天走到路上去。因为害怕被发现,他不准许我们到镇上去偷东西充实补给。白天,无论我们在哪里扎营,还是会从老家传来机器的嗡嗡声,起伏的敲打声。晚上,四周寂静得可怕。我盼望着和斯帕克一起逃去图书馆,待在舒适的密室里。我想念我的书籍和纸,我的东西不多:麦克伊内斯的陈旧的作文簿,一张红衣女人的画像,一叠信件。我浑浑噩噩的也没有再写什么,时间不经记录地溜走。在某种意义上,时间根本不存在。

  为了弄到食物,劳格诺、赞扎拉和我一起编织了一张粗陋的网,在试了很多次、出了很多错后,我们捕到了一对松鸡,把它们杀了带回家当晚餐。大家开了个拔毛庆祝会,像印第安人一样把羽毛串起来戴在头上。我们插上鸟毛,在这个季度第一次冒险点了一大堆火,烧烤鸟肉,凉飕飕的夜晚也过得很舒服。我们围成小堆,脸庞在熊熊火光中照亮了,疲惫的眼睛透着焦虑和厌倦,但这顿饭让我们精神一振。

  火光渐熄,肚子填饱,一种安静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就像不在场的母亲在我们肩膀上披了一条毯子。

  贝卡用袖子擦了擦油光光的嘴巴,清了清嗓子唤起我们的注意。

  还在聊天的、吸骨髓的都停下来,“我们已经把人惹火了,会有很长很长时间不得安宁。我们不该把孩子丢了,但更错的是刚开始就不该把他带回来。”我们都多次听过这个调调了,他最喜欢的奥尼恩斯扮起了李尔王身边的小丑。

  “但他们有伊格尔,为什么还那么生气? ”她问道。

  “她说得对。他们有伊格尔。他是他们的奥斯卡,”齐维也这么说,“但我们又没有奥斯卡。他们生什么气啊? 我们才是受损失的。”

  “这和男孩没关系。他们找到我们,找到我们的窝,现在用柏油把它封起来了。

  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会不停地找我们,直到找到并把我们赶出这片森林为止。一百年前,这边山里有山狗、野狼、狮子。

  每年春天,空中都会路过黑压压的鸽群。蓝知更鸟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小溪和河流里有很多鱼、癞蛤蟆和乌龟。以前一个男人把一百条狼皮挂在谷仓上晒,也不是罕见的事。看看你们周围。他们进来,打猎,砍伐,然后把东西拿走。伊格尔说得对:一切不复从前了,我们就是下一个。”

  吃完饭的人把骨头丢进火里,骨头和新鲜的脂肪劈啪爆响。我们因厄运而厌烦不堪,情绪低落。我在听我们的新领袖说话时,注意到有几位并不接受他的说教,圈子里交头接耳的。在篝火的另一头,斯茂拉赫并没有注意听讲,而是用一根棍子捣着泥土。

  “你觉得你懂得比我还多? ”贝卡朝他叫道,“你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让我们活下去? ”

  斯茂拉赫垂下目光,在泥土里戳了一个点。

  “我是最大的,”贝卡又说,“按道理,我是新领袖,我不会接受任何人挑战我的权威。”

  斯帕克提高声音顶嘴:“没有人质疑规矩……或者你的领导权。”

  斯茂拉赫继续画他的地图,他说话的声音低得别人都听不见,“我只不过给朋友们看看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我是根据时间和天上的星星来计算的。你有权当我们的领袖,告诉我们去哪里。”

  贝卡咕哝了一声,牵着奥尼恩斯的手钻入了灌木丛。斯茂拉赫、鲁契克、斯帕克、卡维素芮和我一起围绕地图而睡,其他人各自散去。

  我不记得以前见过地图。我想知道地图是怎么用的,那些符号又代表什么,于是靠过去细看那张图,顿时被吸引住了,弯弯曲曲的线条代表水道——河流和小溪——但越过河流的直线、方格里的一个个小盒子、大椭圆形和沙地里的x 之间的凹凸不平的边线又代表什么呢? “我是这样看的,”斯茂拉赫指着地图的右侧,“有知道的地方,也有不知道的地方。东边是城市。我只能靠空气里的味道来猜测,城市正在向我们靠近。不管东边了,问题是:我们要不要渡河去南边? 如果那样,我们就和镇子隔绝了。”他用棍子点着那些方块。

  “如果我们去南边,我们弄补给、衣服、鞋子就得一次次渡河。河流是危险的地方。”

  “把这个,”卡维素芮说,“跟奥斯卡·拉甫说。”

  鲁契克提出一个方案,“但我们不知道另一边会不会也有一个镇子。没有人去看过。我说我们去河对岸找个地方。”

  “我们需要待在河流附近。”我说着,把手指放在曲线上。

  “但不是在水里,”斯帕克纠正说,“我说去北边和西边,沿着溪滴或跟着河流走,直到它拐弯。”她从他手中拿过棍子,画出了河流折向北边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它拐弯? ”卡维素芮问。

  “我去过那里。”

  我们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斯帕克,好像她曾见识过世界的边缘。

  她回瞪着我们,否定每个人的挑战和怀疑。“从这里走过去两天。或者我们应该在溪流附近找个地方。有些年在八月和九月它会干涸,但我们可以建个蓄水池。”

  我想到我们图书馆下面的藏身处,开口说:“我选小溪。如果我们需要供给或别的什么,可以顺着它从山上进镇子。同意吗? ”

  “他说得对,你们知道,”鲁契克说,拍拍胸口和衬衫下瘪瘪的革袋,“我们需要镇上的东西。我们去跟贝卡说想要待在西边,同意吗? ”

  贝卡躺在那里打鼾,张着嘴,胳膊搂着身边的奥尼恩斯。她听丑我们走近,睁开眼睛微笑起来,手指竖在嘴唇边,低声说“小声点”。

  如果我们听她的话,也许就能在较好的时间,当他好脾气的时候跟他说,但斯帕克从来就是个急性子,她在他脚上踢了一下,把他惊醒了。

  “现在你想干什么? ”他打着哈欠吼道。自从贝卡登上领袖宝座.就想让自己显得更为魁梧。他站起来,跃跃欲试地想干架。

  “我们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斯帕克说。

  “从来没有两个晚上睡在同一个床上。”卡维素芮说。

  鲁契克补充说:“自从那个男人在我头顶开枪,我再也没有吸过烟。”

  贝卡用手揉着脸,睡意朦咙地考虑我们的要求。他开始在我前头迈步,向左走两步,转个弯,又向右走两步。他停下来把双手背在背后,让我们知道他并不想谈这件事,但我们不接受这沉默的柞绝。一阵微风拂过树梢。

  斯茂拉赫走到他面前:“首先,没有人比我更尊敬和赞赏你的领导。你使我们不受伤害,把我们带出了黑暗,但我们需要一个新的营寨,而不是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找个靠近水边,又有路通往文明的地方。我们决定……”

  贝卡蛇一般地出击,窒住了后面的话。他卡住斯茂拉赫的脖子用力掐他,直到我的朋友跪了下来。“我做决定。你听命和服从。就是这样。”

  卡维素芮奔过去帮斯茂拉赫,但被一耳光扇开。贝卡松开手后,斯茂拉赫跌倒在地,大口喘息。贝卡用一根手指指着天空,对我们三个还站着的说:“给我们找一个家的是我。不是你们。”他拉起奥尼恩斯的手,大步走进黑暗。我向斯帕克看去,想求个安心,却见她盯着暴力现场,仿佛要把报复烙进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