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我需要知道我从哪里来,我是谁。这条路上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回家的澎湃心情。景色依稀相识,如同置身梦中,仿佛这些树木、湖泊、山岭都深深埋藏在我的感官之中,长久以来潜伏不动。岩石的纹理和木材的内质都和我想像的一般无二,我们在酒店和咖啡馆里遇见的人,他们粗壮的身躯上都有熟悉的痕迹,五官轮廓分明,蓝眼睛格外清澈,金黄的头发飘甩起来。他们的脸庞诱惑着我深入波希米亚。我们决定踏入霍亨博格村庄的禁区,那是在德国边境。

  市中心的城堡最早修建于1222年,后来屡毁屡建,最近一次是在二战之后。在阳光明媚的周六,泰思和我一起畅游此地,这里除了我们,只有一对带小孩的年轻德国夫妇,他们跟着我们从一个建筑物走到另一个建筑物。城市的后沿有一溜高低不平的白色围墙,这是个堡垒,用于抵抗来自森林和埃格尔河对岸的袭击,在围墙附近,他们叫住了我们。

  “打扰了,”那位母亲用英语对泰思说,“你是美国人,对吗? 你能帮忙拍张照片吗? 用我的相机,给我全家人拍? ”

  这么轻易就被认出来是美国人,我吓得脸都白了。泰思朝我微微一笑,把背包脱下来放在地上。这一家六口在一座最古老的胸墙墙根下排好队。这些孩子看起来像是可以当我的兄弟姐妹,他们摆姿势的时候,我转念间想到我曾是这样一个家庭的一分子,但这个念头很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泰思后退了几步,想把他们全照入镜头。

  这些小孩叫了起来:“Vorsicht,der Igel!Der Igel!”(德文:“当心,刺猬! 刺猬! ”因德文中伊格尔和刺猬是同一个词,故亨利有下文的惊骇。)那个还没有五岁大的男孩,笔直朝泰思冲过去,蓝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目光。他站在她跟前,把手伸向她两脚问的一块小花丛,小心翼翼地用他的小手捧出什么东西来。

  “你在那里找到什么? ”泰思弯下腰看他的脸。

  他伸出手,一只刺猬从他的手中爬出来。大家都哈哈大笑,泰思差点就踩上这只浑身长刺的家伙了,这可真有趣。但我却抖得连支香烟都差点没点着。伊格尔。

  几乎有二十年,我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他们都有名字,我没有忘得一干二净。我伸手碰了碰泰思,好把它们驱出脑海。

  这一家子走后,我们按照地图走城堡后面的步行小径。在一条路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洞穴,前面立着一个露营地的标志,我就觉得这像是一块废弃的空地。

  我带着泰思飞快地走开,从东路下山,穿过一片黑森林。我们的小路通往一条没有车辆的双行道。转弯处,一个写着“埃格尔路”的标志牌指向右手边的一条土路,我们渡过一条狭窄的河流,这不过是一条浅而宽的小溪,但水流湍急。对岸是捷克斯洛伐克的森林,再翻过几座山,就是恰布了。视野中一个人也没有,也许是因为有了河流和岩石,边境上也没有安铁丝网。泰思拉着我的手,我们过去了。

  突出在水面上的石头可以安全落脚,但我们得多加小心。到达捷克那头时,一阵战栗犹如剃刀般将我刺透。我们成功了。到家了,或者说,已经尽可能地接近了家门。那一刻,我准备转变身份( 或是恢复身份) ,要回我的身世。那天早晨,泰思和我全力伪装自己,把头发和衣服都弄得和欧洲人一样不会引起注意,但我仍然担心别人会看穿我们的把戏。事后想来,我其实无须担心,因为1968年正是“布拉格之春”,门户开放,杜布切克(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第一书记(1968 —1969) 。)正尝试让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接受“有人情味的社会主义”。而俄国人的坦克八月才开进来。

  泰思喜欢这种偷渡国境的冒险劲头,像个越狱的逃犯似的在落叶满地的路上躲躲藏藏。我努力跟上她的步伐,牵着她的手,在沉默中装出一副狡猾的样子。我们步行约一二公里后,绿叶间淅淅沥沥地洒下雨来,一场急雨接踵而至。雨点打在交接成阴的树冠上,不停地滴落下来,隔着雨声的节拍,一阵时轻时重的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天色太暗,辨不清人影,但我听到他们在灌木丛中行进,转着圈子跟踪我们。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快步向前走去。

  “亨利,你听到了吗? ”泰思头转来转去地环顾四周。他们还在跟上来,我们跑起来了。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大叫一声,拽着我的肘子停下脚步,让我转过身去看那些折腾我们的家伙。它们在雨中显得孤苦无依。三头奶牛,两头花斑的,一头全白的。它们看了看我们,漠然地反刍。

  我们浑身湿透,快步走出滴滴答答的森林,找到了路。我们肯定是一副凄惨的模样,因为一辆农民的货车开过时,司机举起肉鼓鼓的大拇指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可以坐到货厢里搭他的车。泰思在雨中大声问他:“去恰布吗? ”他点点头,我们就上了车,爬到成堆的土豆上面坐着,半个小时后就到了古色古香的捷克村庄。

  我望着倒退的树木,呼啸的林风,心中肯定我们一直都被跟踪了。

  这些房屋和仓库用清淡柔和的色料粉刷,仿佛春天花坛中的鲜花,老房子黄白相间,或褐绿相杂。恰布的许多地方似乎与时间共存,但无论建筑还是标志性的景观都没有拨响我记忆的弦。一辆带红玻璃警报器的黑色轿车歪斜地停在镇子的礼堂前。为了避开警察,我们走了另一个方向,希望能找到一个听得懂我们磕磕巴巴的德语的人。走到粉红色的星星旅馆门口,那里站着个神情严肃的警察,他足足盯了我们半分钟,我们吓了一跳。穿过广场,走过“野人”雕像,奥赫热河畔有一家东倒西歪的旅馆。我希望着、也期待着这些标志性景观能唤起古斯塔夫·安格兰德的记忆,但一切都是陌生的。

  我在旅程中编织起来的奢望,看来将化为泡影。我好像从未到过此地,又好像在波希米亚的童年从不存在。

  在一家乌烟瘴气的昏暗酒吧里,我们用美元收买了店主,吃了顿腊肠和煮土豆,喝了半瓶掺水的东德酒。饭后,我们被带上一段弯弯曲曲的楼梯,走进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脸盆。我锁了门,外套和靴子也没脱,就和泰思躺倒在破旧的床单上,紧张、疲累、刺激,让我们动弹不得。黑暗渐渐偷走光明,打破沉寂的只有我们的呼吸声和又重又急的心跳声。

  “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她终于问道。

  我坐起身,开始脱衣服。要是在我前生,我在黑暗中看她就会像在破晓的光线下看得一样清楚,但如今我只能依靠想像。“这不刺激吗? 这个镇子以前属于德国,再早是波希米亚的,对吗? ”

  她脱下靴子和外套。她脱衣服时,我躺到了羊毛毯和粗糙的被单下。泰思脱得精光,发着抖靠过来,冷冰冰的一只脚在我腿上摩擦。“我害怕。万一秘密警察来敲门怎么办? ”

  “别担心,宝贝,”我对她说,拿出詹姆斯·邦德的样子,“我有杀人执照。”

  我翻身到她身上,我们在险境中过得有滋有味。

  次日上午我们起晚了,匆忙赶往古老的圣尼古拉大教堂,到达的时候,一场用捷克语和拉丁语举行的弥撒已经开始了。靠近圣坛的地方站着几位手握念珠、上了年纪的妇人,小家庭随处而坐,像羊群一样茫然又机警。入口处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可能在观察我们。我想跟着唱赞美诗,但只能滥竽充数。我并不理解这种仪式,但典礼让我想起了许久之前我和我母亲参加的弥撒——蜡烛上方的圣像,穿着繁复法衣的牧师和衣着简朴的祭坛童子,和着节律的站起、跪倒、坐下,钟声响起后的献祭仪式。我当时就明知这不过是桩浪漫的蠢事,如今我脑海中出现的画面是我穿着礼拜天的礼服,心不甘情不愿地和她坐在靠背长椅上,父亲在长吁短叹,双胞胎穿着裙子扭来扭去。使我最受震动的是那来自楼厢高处的管风琴音乐,仿佛河水从岩石上奔流而下。

  教徒们退席时,不时停下来彼此交流几句,然后向站在门外灿烂阳光下的枯瘦的神甫致意。一个金发女孩转身对跟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妹妹指了指我们,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两人手牵手跑出教堂。泰思和我欣赏着入口处两旁圣母玛利亚和圣尼古拉精美的雕像,一直流连到最后才走出建筑物。泰思向神甫伸出手去,发现自己的手被握紧了,人也被拉了过去。

  “感谢你们的到来,”他说,然后转向我,目光有些诧异,好像知道我的过去。

  “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泰思粲然一笑,“您的英语棒极了。您怎么知道我们是美国人? ”

  他始终握着她的手,“我刚做牧师时,在新奥尔良的圣路易斯大教堂待过五年。

  我是加瑞尔·林卡神甫。你们是来这里过节的? ”

  “什么节? ”泰思想到节日,脸色一亮。

  “‘Pra sK Iaro co. 就是布拉格之春国际音乐节。”

  “噢,不是的。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凑过去压低声音,信任地说道,“我们是偷渡边境来的。”

  林卡哈哈一笑,以为她在开玩笑,她很快转过话题,问他在美国的经历和新奥尔良的咖啡馆生活。他们边聊边笑,我走出去,在角落里点了支烟,看着蓝色的烟雾盘旋在空气中。那对金发姐妹又转回来了,这次从街上带了一群孩子过来。他们站在大门外面,一打脑袋从矮墙上朝里窥探,就像一串停在电话线上的鸟儿。我听到他们在啪啦啪啦讲着捷克语,冒出一个发音是podvr en6 dite(捷克语:换生灵。)的词,像是他们叽叽喳喳的主题调子。我瞟了眼妻子,她正和林卡神甫谈得火热。

  我朝孩子们走去,他们一看我走近,就像鸽群一样散开了。我背转身,他们又聚拢过来,我再转身,他们又笑着叫着跑开。我走到大门外,看到一个女孩畏畏缩缩地蹲在墙后。我用德语跟她说不必害怕。

  “为什么大家都笑着跑开? ”

  “她告诉我们教堂里有魔鬼。”

  “我不是魔鬼……只是个美国人。”

  “她说你是从森林里来的。是个仙灵。”

  镇子的街道后面,耸立着生机勃勃的古老森林。“没有仙灵这科东西。”

  女孩站起来看着我,手按在唇上。“我不信你。”她说着,转身跑去追她的同伴了。我站在那里看着她跑远,思绪纷乱,担心自己犯了错。但我们已经走得太远,无论是孩子还是警察都吓不倒我们了。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和其他人也并无二致。怀疑是我的保护膜,我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不让别人探得真相。

  泰思从大门里跃出来,看到我在人行道上。“你想来一次私人旅游吗,宝贝? ”

  林卡神甫帮她说话,“戴夫人告诉我,你是音乐家,作曲家。你一定要试试这里的管风琴,是恰布地区最好的。”

  在教堂的高处,我坐在琴键旁,成排空荡荡的长椅在我面前展开,还有倾斜的圣坛,巨大的十字架,我着了魔似的弹了起来。我不得不在这台机器上摇晃身子,才能踩动踏板,从硕大的风琴上弹出准确的音调,但我一旦弄清楚它复杂的音栓和音箱,沉浸到音乐当中,这就仿佛是一种舞蹈。我弹了维耶恩《摇篮曲》中的一支曲子,这些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自我的存在。弹着弹着,我变得遗世独立,再也感觉不到其他人和其他事,只有音乐占据胸怀。音乐像火热的冰将我灌注,又像一场异常奇特的雪将我覆盖。林卡神甫和泰思与我一同坐在最高的楼座上,看着我手挥舞,头点动,听着音乐。

  泰思听厌了激烈的曲调,她吻了吻我脸颊,逛下楼梯去参观教堂的其他地方。

  只有我和神甫了,我立刻说出我来恰布的缘由。我告诉他,我在研究家族史,之前法兰克福的图书管理员建议我来查一下教堂的记录,因为要看到中央政府的档案几乎是没有希望的。

  “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我说,“我想追溯泰思的家谱,缺失的那环是她的祖父,古斯塔夫·安格兰德。只要我能找到他的生日或其他什么信息,就能为她写一部家族史。”

  “听起来真不错。明天再来吧。我来查档案,你弹琴给我听。”

  “但您不能告诉我妻子。”

  他眨了眨眼,我们成了同谋。

  用餐时,我告诉泰思,林卡神甫约请我,但只说了音乐的事,她也很高兴我有机会再去弹楼座的风琴。周一下午,她坐在楼下的中间那排长椅上,听了一个小时左右,又自己走开了。她一走,林卡神甫就小声说:“我有东西给你。”他勾了勾指头,示意我跟他走进楼厢外面的小凹室,我巴望他已经找到了安格兰德家的资料。

  神甫把一个木盒子放在一个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我的期望值随之增长。他拂去盖子上的灰尘,像一个小精灵似的露齿一笑,打开了盒子。

  里面不是我想的教堂文献,而是音乐。整卷整卷的管风琴乐谱,而且不是普通的赞美诗,而是赋予风琴生命和存在的交响乐杰作——亨德尔的大量作品,马勒的《复活》,李斯特的《匈奴之战》,费蒂斯的《交响幻想曲》,还有两首吉尔芒②的管风琴独奏曲。有基格、朗莱、查内的曲子,还有普朗的《管风琴、弦乐器和定音鼓协奏曲》。柯普兰的《第一交响乐》唱片集,巴伯的《节庆展技曲》。蓝伯格,弗兰克,还有十三首巴赫。我目瞪口呆,逸兴遄飞。仅仅是把所有的都听一遍——别提亲手在硕大的琴键上试弹——就得花费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但我们只有几个小时。我想把东西都抢到我口袋里去,在脑子里装满音乐。

  “这是我惟一的恶习和嗜好。”林卡对我说,“享受一下吧。我和你并没有太多不同。都是有着稀奇爱好的古怪生物。只有你,我的朋友,你能弹奏,而我只能听。”

  我整天都在为林卡神甫弹琴,他则在查找以前洗礼、婚礼和葬礼留在教堂的底账。我激情洋溢,收放自如,他听得心旌摇动。我又往下加了一个八度,重重击出约瑟夫·琼金《小交响协奏曲》热烈的末章。在那个琴键上,我发生了某种变化,在间奏中开始听到了自己的曲子。音乐让我想起了镇外的回忆,在那个精妙绝伦的下午,我尝试着各种变奏,沉浸在音乐之中,把林卡神甫都给忘了。五点钟他两手空空地回来,没找到安格兰德家族的记录,他有点泄气,打电话给圣温斯特礼拜堂的同仁,让他们联系已经废弃了的圣巴尔多缪和圣克拉拉教堂的卷宗保管人,相帮查找资料。

  我浑然忘却了时间。虽然相对自由,我们还是处在随时都会被索要证件的危险之中,而我们也没有捷克斯洛伐克的护照。早餐时,泰思抱怨说她去参观“黑塔”

  时,有警察注意她,在红粉山艺术中心跟踪她。街上的孩子对她指指点点。我也看见他们在阴影里跑来跑去,躲藏在黑暗的角落里。星期三早晨,她发牢骚说在我们的蜜月里,她独自一个的时间太长了。

  “再过一天吧,”我恳求说,“教堂里的声音别的地方都没有。”

  “好吧,但我今天不出门了。你不想回床上睡觉吗? ”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去了楼座,惊讶地发现神甫在管风琴旁等着我。“你得让我告诉你的妻子,”他微笑着说,“我们找到他了。至少我觉得这位一定是她的祖父。年代有点不大对头,但这里能有多少位古斯塔夫·安格兰德呢? ”

  他递给我一张颗粒化的影印乘客表,他们搭乘德国客轮“艾伯特”号在1851年5月20 日从不来梅驶往马里兰州的巴尔的摩。姓名和年龄书写得很工整:212 艾布拉姆·安格兰德42音乐家  埃格尔  波希米亚人213 克拉拉·安格兰德  40    同同214 弗列德雷希·安格兰德  14    同    同215 约瑟夫·安格兰德6     同同216 古斯塔夫·安格兰德1 /2     同    同217 安娜·安格兰德9     同同“她难道不会高兴吗? 多好的结婚礼物啊。”

  我没法开口回答他的问题。这些姓名勾起了如潮的回忆。约瑟夫,我的兄长——Wo in der Welt bist du? 安娜,这个在横渡大西洋时过世的孩子,伤透了我母亲的心。我的母亲,卡拉拉。我的父亲,艾布拉姆,音乐家。在我的梦境中附影随形的那些名字啊。

  “我知道你说他1859年在这里,但有时候过去只是一个谜。我想安格兰德先生是1851年,不是1859年。”林卡神父说,“时间一久,历史就模糊了。”

  有一阵子,这六个人都活过来了。自然我不记得埃格尔,也不记得恰布。我们去美国时,我还是个不满周岁的婴儿。那里有房屋,客厅和钢琴。我是在那里被带走的,而不是这里。

  “教堂里没有记录,但我觉得应该查查移民档案,不是吗? 戴夫人会不会大吃一惊啊? 我真是等不及想看看她的表情了。”

  我把纸折好放进口袋。“当然了,神父,应该由您去告诉她。我们应该庆祝一下……如果您愿意的话,就今晚吧。”

  他喜悦的笑容让我几乎后悔说了谎,而离开后面这架绝妙的管风琴也让我非常伤心,但我还是迅速离开了圣尼古拉大教堂,口袋里的历史压在我心上。找到泰思时,我编造说警察正在教堂附近打探两个美国人,于是我们循着来时的路溜回了边境。

  我们走到渡口附近的森林时,我吃惊地看到一个小男孩,大概七岁大,独自一人站在一棵大树旁。他没有注意到我们,只是一动不动地像是在躲避什么人。我想像不出有什么在追赶他,但我有点想要去救他。我们快走到他身边时,他闪避了一下,在嘴唇上竖起一根手指,求我们别出声。

  “你会说德语吗? ”泰思用德语小声说道。

  “会的,请别出声。他们在追我。”

  我从一棵树看到另一棵树,以为会有一群换生灵冲出来。

  “谁在追你? ”

  “versteckspiel 。(德文:捉迷藏。)”他用气声说道。一个小女孩听到他的声音,从绿树丛中跳出来,紧追不舍。其他孩子从躲藏处出来了,我明白过来,他们是在玩简单的捉迷藏游戏。我看了男孩又看女孩,从一张脸望向另一张脸,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们能够多么轻易地改换自己的容貌。泰思觉得他们怪伶俐的,想多留一会儿,但我催促她快走。渡河时,我在石头上跳跃前进,尽可能快地蹬水过去。

  泰思在后面拖拖拉拉,我没有等她,她又急又气。

  “亨利,亨利,你在跑什么啊? ”

  “快,泰思。他们在追我们。”

  她费力地跳到一块岩石上。“谁? ”

  “他们。”我说着,回去把她从那边拉过来。

  蜜月之旅后,生活迅速复杂起来,我无暇再去研究安格兰德家族,也无空再去找一架管风琴。我们最后一个学期很忙,随着毕业的临近,我们的交谈也转向未来的打算。泰思躺在浴缸里,热水上蒸汽升腾。我靠在衣物篮边上,装出一副阅读新曲草稿的样子,但实际上只是为了欣赏她泡澡。

  “亨利,我有好消息。县里面的工作看起来能通过。”

  “太棒了,”我说,翻了一页,哼了几行。“那你具体要做什么呢? ”

  “先做社会工作。有问题的人过来,我负责记录,然后我们做好转诊介绍。”

  “嗯。那家新办的中学让我去面试。”我放下曲谱,盯着她露出一半的裸体。

  “他们需要一个乐队指挥和教七、八年级的音乐老师。这是相当好的工作,我会有很多时间来作曲。”

  “我们真是一帆风顺啊,宝贝。”

  她说得对,那一刻我下了决心。我期待的生活到来了。尽管困难重重,虽然父亲的过世造成了辍学,我会完成学业,新的事业即将开始。一位美丽的年轻姑娘正倚在我的浴缸里。

  “你在笑什么呐,亨利? ”

  我开始解衬衫扣子,“还有,泰思,我有些话要在你耳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