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2

  同样的恐惧也使得我没有横渡河湾,而是中断搜寻,打道回府。我本应当顺着河流去找的。

  我第一次在晚上回图书馆,这条路从未显得如此漫长而难走。

  自从我们分手之后,这条路也变了。森林的边缘更加稀疏,垃圾罐头、瓶子和其他废品乱扔在灌木丛里。她走后,我们这些年里再没有来过这里。书本还是放在上次的地方。但老鼠已经啃了我那些纸头的页边,还把痕迹留在我们的老烛台和咖啡杯上。她的莎士比亚长了蠹虫,斯蒂文森受潮胀起。借着昏暗的烛光,我花了一个晚上整理东西,扯掉蜘蛛网,赶走蟋蟀,在每样她曾经拿过的东西上流连不止。

  我盖着肮脏的毯子睡着了.那上面早已没有了她的气息。

  头顶上的响动昭示着天色已亮。图书管理员开始了他们新的一天,地板接缝随着他们的日常走动吱吱作响。我能想像出他们在干什么:进门、打招呼,然后各就各位。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大门开了.人们慢吞吞地进来。当这些节奏转为正常后,我开始工作r 。我的纸头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第一天我主要就是按顺序细细读了一遍,把松脱的纸页按日期贴进麦克伊内斯的日记本中。自从我们第一次被赶走之后,有太多的东西被藩下、丢失、遗忘和埋葬了。我把日记整理成一小册,这些文字记录了流逝的时光,露出深深的缺口和沉默的罅隙。留存下来的微乎其微,说起来,趴我刚来那阵子起.只有少量粗劣的图画和惨不忍睹的记录。很多年一字不提地过去了。

  看完所有的文件后。我知道未来还有多少事情要做。

  傍晚图书管理员走后,我打开儿童图书区下面的活板门。到其他地方都是为了挑选新书,但在这儿我并不想找什么新书.而是要偷新的写字材料。图书馆馆长的办公桌后面就有宝贝:五本长条形的黄色拍纸簿,外加足够我用一辈子的钢笔。为了玩一个小小的诡计,我还把丢失了的华菜士·斯蒂文森重新上架。

  文字从笔端流泻而出,我一直写到手抽筋疼痛为止。我从最后斯帕克离开的那个夜晚开始写起,倒叙到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爱上她的那刻。一长条的手写稿,都写满了一个外形是小男孩、但内心是成年男子的生理焦灼,幸亏这些东西都已经丢失了。一句关于欲望的句子写到一半,我停下笔。假如她要我和她一起走呢? 我会恳求她留下,说我没胆子跑走。但另一个相反的想法拉扯着我的心。或许她根本不想让我找到她。她逃跑是心为我,她直知道我爱她。

  我搁下钢笔,希望斯帕克在这里和我说话,解答所有未知的疑问。

  这些想法像寄生虫似的蜷伏在我脑海中,我在硬邦邦的地板上辗转反侧。我夜晚醒来,开始在一本空白的拍纸簿卜写字,决心要把心里所有最黑暗的念头都驱除出去。时间过去了,日复一日,此后几个月,我就在营寨和图书馆之间两点一线,试图拼凑起我的生平经历井送给斯帕克。我们的冬眠使我放慢了速度,到了十二月,我觉得疲累,然后一直睡到了三月。我还没有去找那本书,那本书就先找上我了。

  一天早晨,我正在吃燕麦薄饼,喝剩下的一点儿咖啡,表情严肃的鲁契克和斯茂拉赫过来了。他们故意一边一个坐在我两侧,盘起腿,准备长谈。鲁契克不停地拨弄着一颗从老叶子里长出来的黑麦新芽,斯茂拉赫目光旁顾,假装在观察树枝间的光影变幻。

  “早上好,伙计们。你们在想什么呢? ”

  “我们去了图书馆。”斯茂拉赫说。

  “很多年没去那儿了。”鲁契克说。

  “我们知道你去那儿千什么。”

  “读了你的生平经历。”

  斯茂拉赫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千万个对不住,但我们得知道啊。”

  “谁准许你们的? ”我问。

  他们把脸转开,我不知道该看哪边。

  “有几件事你写错了,”鲁契克说,“我能问你为什么写这本书吗? 写给谁看呢? ”

  “我写错什么了? ”

  “我的理解是,一个作者如果头脑里没有那么几个读者,是不会平白无故写书的,”鲁契克说,“一个人不会花这么多时间、精力去做他自己的书的惟一读者。

  就算是写日记,也希望日记本上的锁会被撬开。”

  斯茂拉赫捏着下巴,仿佛陷入了沉思:“我觉得,写一本没人会看的书是个大错误。”

  “你说得很对,老朋友。我有时候奇怪为什么艺术家敢于把一些新的东西带到这个世上来,这个世界里一切都已经做好了,所有的问题都弄得很清楚了。”

  我站起来,打断他们的一来一往的刨根究底。“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叫喊道,“这本书哪里错了? ”

  “我想是你父亲。”鲁契克说。

  “我父亲,他怎么了? 他出了什么事吗? ”

  “他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我朋友的意思是说,你觉得是你父亲的那个男人,根本不是你父亲。那是另外一个人。”

  “跟我们来。”鲁契克说。

  我们走在蜿蜒的小径上,我想弄明白他们偷看我的书意味着什么。首先,他们一直知道我是亨利·戴,如今也知道我知道了。他们读了我对斯帕克的感情,必定猜想我是写给她的。他们也知道我对他们的感觉。幸运的是,他们总是富有同情心的家伙,虽然确实有点儿古怪,但在我的不幸遭遇中总是坚定地站在我一边。他们的一系列提问引起了值得思索的问题,那就是我先前还没有想过怎样才能把书送给斯帕克,或者更一针见血的是,我想把这些全部写下来的理由何在? 走在前头的斯茂拉赫和鲁契克已经在森林里生活了几十年,他们和我驶向同一个终点,却没有同样的挂虑,也没有要写下来的需要和探究这些意义的必要。他们不写书,不在墙上画画,也不跳新的舞蹈,然而却和大自然和平融洽地生活在一起。我又为何不能跟其他人一样呢? 太阳落山时,我们走出掩护,走过教堂,来到一块散落着墓碑的绿地上,旁边就是石墙包围着的墓园。很多年前,我去过那里一次,以为能从那里抄近路回到安全地带,或者以为那只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我们穿过铁栏,进入这个静悄悄的、野草疯长的园地。许多石头上的碑文已经磨蚀漫漶,而租地人也已经在他们消失的名字下躺了多年。朋友们带着我走在墓碑间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在墓碑和野草之间停下脚步。斯茂拉赫带我走到一个地方,指给我看一块墓石:威廉·戴,1917—1962。我跪在草上,抚摸着凹下去的文字,想了想这些数字。“发生了什么事? ”

  斯茂拉赫柔声说:“我们不知道,亨利·戴。”

  “我有段时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斯茂拉赫把手放在我肩上,“我还是喜欢安尼戴。你是我们的人.”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

  “我们觉得为了把书写对,你应该知道这个。我们离开老营寨那晚,你看到的那个人不是你父亲。”

  “你也该明白,”鲁契克说,“那个在新房子里带着婴儿的男人也不是你父亲。”

  我坐倒在地,靠着墓石,免得自己晕过去。当然,他们说得对。

  根据我的日历,墓石上后面那个年份至今已有十四年了,如果威廉戴那么早就死了,他就不可能是我以为的那个人,那个人不是威廉·戴,而是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我想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呢。鲁契克打开革囊,卷了支烟,站在墓石间安静地抽了起来。星星出来了,映着夜空——有多远,又有多久? 我的朋友们似乎想要透露更多的秘密,但终于什么都没说,我只能自己去探究。

  “那么我们走吧,伙计们,”斯茂拉赫说,“这个明天再想。”

  我们从角落的门上跳了出去,一路跋涉回家,话题转到我的故事中那些小错误上。他们的大多数建议我都没有细想,因为我的思路徜徉在久未涉足的小径上。斯帕克告诉过我她所记得的事情,但更多的仍是谜。我母亲在印象中隐现,但我看不真切双胞胎妹妹的脸庞。我父亲几乎是一片空白。此生之前还有他生,我还没能在潜意识的河流中打捞出足够的东西。那天深夜,大家都睡了,我坐在自己的窝里,醒着。眼前出现了奥斯卡·拉甫的形象,为了帮助伊格尔换生,我们花费几个月侦查这个孩子,得知他生活、家庭历史和思考习惯的种种详情。如果对奥斯卡了解得这么清楚,那么其他人也必定了解我的历史,而且远比我自己了解得更多。既然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名,他们也没必要再隐瞒别的事了,他们曾经同心协力地帮助我忘记,如今也能够帮助我想起来。我从窝里爬出来,走到鲁契克的地盘上,发现洞里空空如也。在旁边的窝里,他睡在卡维素芮的怀抱中,我迟疑着是否要打搅他们。

  “鲁奇,”我悄声说。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醒醒,给我说件事。”

  “安尼戴,看在……的分上,你没看到我在睡觉吗? ”

  “我得知道啊。”

  这时候她也醒了,我等着他俩分开来,他站起身。“什么事? ”他问道。

  “你得把你记得的亨利·戴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

  他打了个哈欠,看着卡维素芮蜷成婴儿似的睡姿。“现在,我得回去睡觉。明早再来问我,我来帮你写书。但现在,我要回枕头上去做梦了。”

  我叫醒了斯茂拉赫、贝卡和奥尼恩斯,问同样的问题,但也差不多同样被推托过去。到了第二天早晨用早餐时,尽管我很兴奋,但得到的只有他们的怒目相对,我只敢等大家都吃饱喝足后再问。

  “我在写本书,”我宣布说,“写亨利·戴。斯帕克离开之前,给我讲过一个大概,现在我需要你们来填充细节。就好比我要换生,你们给我报告亨利·戴吧。”

  “哦,我记得你,”奥尼恩斯发言说,“你是被丢在树林里的婴儿。

  你母亲把你包在襁褓中,放在灰犬神祠里。”

  “不不不,”贝卡说,“你搞错了。原来的亨利·戴不是亨利,是对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姐妹,是艾尔贝丝和玛丽贝尔。”

  “你俩都错了,”卡维素芮说,“他是个男孩,一个聪明漂亮的男孩,和他爸妈还有两个双胞胎婴儿妹妹住在森林边的房子里。”

  “对了,”鲁契克说,“玛丽和伊丽莎白。两个小卷毛头,和羊肉一样肥嘟嘟的。”

  “你不会超过八岁或九岁。”卡维素芮说。

  “七岁,”斯茂拉赫说,“我们捉住他时,他七岁。”

  “你肯定吗? ”奥尼恩斯问,“我敢发誓他不过才两三岁。”

  后来一整天,谈话都这么进行着,在鸡毛蒜皮的事情上争执不休,讨论到了最后,“真相”成了原来那个事实的远亲。从夏到秋,我一直缠着他们问问题,有时分别问他们,有时一起问。有时候一个答案,和我那天马行空的记忆或者一幅画、一页字的书面线索联系起来,就在我头脑中立下了一个事实。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故事的基调出现了,我的童年回来了。然而,有件事仍然不明。

  冬眠之前,我出了一趟门,想要爬上山谷周围最高的山峰。树木脱尽了叶子,光秃秃的臂膀伸向灰色的天空。往东看,城市就像玩具积木。南边是合围的村庄,一条河流从中穿过。西边是河湾和辽阔的乡土。北边有参差不齐的森林,一两块农田掩映在树木和岩石之间。我坐在山巅,读着书,晚上做梦梦见两个斯帕克,两个戴,梦到我们是什么,将来又会变成怎样。除了喝一瓶水,我一直全神贯注地思考着存在的谜题。到了第三天,我的头脑清明了,答案出来了。如果那个看起来像我父亲的男人不是我父亲,那他又是谁呢? 我在雾里遇见的是谁? 我们失去伊格尔和奥斯卡·拉甫那晚,我在溪边碰到的是谁? 把我们赶出厨房门的是谁? 他酷肖我的父亲。我转了下头,惊动了一头鹿,它踏着落叶跑走了。一只鸟鸣叫了一声,叫声余韵不绝,渐渐消去。黯淡的阳光下,云卷云舒。他们偷走我时,是谁取代了我的地位? 我明白了。那个人拥有我本该有的一切。他偷走了我的名字,窃走了我的经历,抢走了我的生活——亨利。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