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9

  他不是畸形儿,也不是魔鬼,而是从头到脚都完美无瑕的漂亮男孩。

  在为他等待这么长时间之后,我心中生出一番突如其来的变化,这变化不是因为他的样子,也不是因为他的姗姗来迟,而是因为我变得更为高贵,更富人性。我抱着他的时候,目光困惑,泰思看着我笑了。

  “你不会弄断他的。”她说。

  我的儿子。我们的孩子。十个手指,十个脚趾。肤色健康,肺活量大,吃起奶来相当自如。我把他抱在怀里,想起了穿着相同的黄色套衫的双胞胎,想起我母亲边唱着歌边在浴缸里给我擦背,想起父亲牵着我的手,登上露天看台去观看秋季橄榄球赛。接着我又想到了我的第一个母亲克拉拉,我多么喜欢钻到她裙子的滚边下啊,还有我父亲艾布拉姆的脸颊上有股金缕梅刮胡水的味道,他亲我时,胡子像羽毛般柔软。我吻着我们的孩子,想到出生真是个普通的奇迹,是我生命中的意外之喜,我对这个人类的孩子充满感激之情。

  我们为他取名爱德华,他茁壮成长着。他出生于1970年圣诞节前两周,成为我们挚爱的孩儿,才过了几个月,我们一家三口就搬入了森林中的新发展区,那里的房子是妈妈和查理买给我们的。起初,我压根没有打算要住到那里,但在我们结婚两周年时,他们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惊喜,而且因为泰思怀孕,开支激增,我也没法再说不了。

  房子比我们需要的更大,尤其在孩子降生之前,于是我辟出了一个小乐室,把老钢琴搬了进去。我给七年级的学生上音乐课,还在马克.吐温中学指导学生管弦乐队,傍晚和周末,我无需为孩子操心,就搞我自己的音乐,梦想着创作一支交响曲,唤起一个生命流向另一个生命的故事。

  为了寻找灵感,我有时会打开乘客表的影印件,研究那些名字。

  艾布拉姆和克拉拉,他们的儿子弗列德雷希、约瑟夫和古斯塔夫,带有传奇色彩的安娜。他们的灵魂支离破碎地出现了。一个医生听诊我的心跳,母亲靠在他肩上发愁。面孔都朝向我,小心翼翼地说着一种我听不懂的话。她穿着墨绿色的裙子跳起华尔兹。浓浓的苹果酒味,烤炉里有糖醋烤牛肉。在一个冬日里,透过结霜的窗户,我看到哥哥们走近家门,他们正私底下说着笑话,呼出来的气白乎乎的,像云一样。客厅里放着钢琴,我又开始弹了。

  弹琴是来自前生的鲜明回忆。我不仅想起了黄色的琴键、蔓叶花饰的乐谱架上精致的卷藤、红木家具上光滑的涂漆,我还能再次听到那些旋律,感受他弹琴时的起伏心潮——敲击着琴键,倾听从机器深处回响的音符。音符聚集成乐调,曲调在相应的琴键上化为意象,脚下和着拍子,曲子应节而起。将梦想中的音符携入生活,这种激情就是我和我的第一度童年的一处真实的联系。在我心中回响的歌谣在空气中震荡。孩提时代,这是我任由思维驰骋的方式,而在一个多世纪之后,我尝试着通过作曲来做出同样天衣无缝的表达,但我似乎找到了钥匙,却丢失了锁孔。我就像爱德华牙牙学语时一般无助,学习如何将我的想望再次传达出来。

  和我们那还不会说话的小小孩儿在一起,我就想起失去的生活,因而倍加珍惜爱德华日日夜夜留下来的记忆。他爬行、站立、长牙齿、长头发、爱上我们。他走路、说话,偷偷摸摸地呼啦一下长高。那时候,我们是无比幸福的一家子。

  我的妹妹们破坏了这个理想的画面。生了一个女儿的玛丽和怀上头胎的伊丽莎白最初注意到异样。有一次,我们这个大家庭在母亲的家中共进晚餐。爱德华已经十八个月了,我记得自己一直留神看着他摇摇晃晃地上下门廊阶梯。吃饭前,查理和双胞胎的两个丈夫在看最后几分钟的比赛,母亲和泰思守在煮锅旁边,我和姑娘们在一起,多少年来,这还是第一次。这时不知是哪位不请自言。

  “喂,他跟你一点都不像。”

  “和她也不像。”

  我看了看爱德华,他正抓起一把草叶,扬到沉闷的空气中。

  “看他的下巴,”莉兹(莉兹是伊丽莎白的昵称。)评价说,“你们两个都没有这样的裂沟。”

  “他的眸色也不是你们的那两种颜色,”玛丽说,“和猫眼一样绿。

  他的眼睫毛不是从我们家族这边遗传来的。你有这样叫人羡慕的长睫毛,是啊,就是这样。真可惜他不是个女孩。”

  “嗯,也不是伍德郝斯家的那种睫毛。好好看看泰思吧。”

  “像是涂了睫毛膏。”

  “还有鼻子。现在还看不大出来,不过以后你会发现的,他的鼻子有点鹰钩,可怜的小家伙,希望我的孩子不会有这样的鼻子。”

  “戴家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鼻子。”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我把话说得太响了,我儿子一愣。

  “没什么。”

  “有点儿奇怪,你不觉得他不像他的爸妈吗? ”

  傍晚,母亲、查理和我坐在门廊上看着蛾子飞舞,爱德华的相貌问题又被提了起来。

  “别听那两个说的话,”母亲说,“他和你一模一样,眼睛周围可能和泰思有点像。”

  查理叔叔吮着一瓶汽水,轻声打嗝,“这孩子和我很像。我的孙辈都和我很像。”

  艾迪蹒跚着脚步走过地板,扑到查理的大腿上站稳了身子,像一头老虎似的吼叫起来。

  爱德华日渐长大,越来越像安格兰德家的人而不像戴家的人,我竭尽全力隐瞒真相。或许我应该对泰思坦白一切,那大概就会结束我的痛苦。然而她却大度地忍受着冲着她儿子的挖苦话。他过了两周岁生日后,我们邀请奥斯卡·拉甫和吉米·卡明斯过来吃饭。饭后,我们胡闹了一支改编曲,那本来是我写了想要吸引市内的四重奏室内乐队的注意。当然,我们还少了一个乐手,乔治很早就去了加州。但数年之后再次与他们同奏一曲,让我感到轻松愉快。泰思去厨房弄柠檬酥皮馅饼,爱德华发觉她走开了,就在婴儿围栏里扭动身子,拳头砸得板条“砰砰”响。

  “你不觉得他在那里太挤了吗? ”奥斯卡问。

  “他吃好饭后就有点烦人。而且他喜欢待在那里,觉得安全。”

  奥斯卡摇摇头,在围栏外逗引爱德华,跪在地上朝他跳过去,还让他按单簧管上的键。看到我的单身汉朋友对我儿子如此这般,我不禁想到他们是在个人自由和成家的诱惑之间权衡利弊。他们喜欢这个孩子,但对他和他的种种表现也有点害怕。

  “去拿球棍哕,”奥斯卡说,“真是个酷小孩。你想离钢琴远远的啊。太重了,拖不动。”

  “你肯定他是你的吗? ”卡明斯问,“他和你半点都不像,也不像泰思,从长相来看。”

  奥斯卡也开起玩笑来,“既然你这么说了……瞧瞧那分岔的下巴和大眼睛。”

  “好了伙计们,别说了。”

  “噤声,”奥斯卡小声说,“老夫人来啦。”

  泰思端来甜点,显然注意到了我们话题的转换。我应该提起让我心烦的疑虑,开个玩笑,当她面说些什么,但我什么都没说。

  “啊,泰思,”吉米说着,把他的馅饼碟子在膝盖上放稳,“你觉得艾迪像谁呢? ”

  “你的嘴边挂着一小片酥皮。”她把我们的儿子抱到大腿上,抚弄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按在胸前,“我的小家伙怎么样? ”

  爱德华朝馅饼伸过手去,捏了一块黄黄的馅饼,塞进嘴里。

  她笑了,“就和他爸爸一样。”

  谢谢你,亲爱的。她向我报之一笑。

  伙计们道了晚安,爱德华在婴儿床里睡着了,泰思和我一起洗餐碟,看着厨房窗外。星星在冷冷的黑色夜空上发出针尖般的光芒,水槽里的热水和炉子里的轰隆声使得屋子有种蒸汽腾腾的慵懒感。我放下茶巾,从后面抱住了她,吻着她温湿的后颈,她颤抖了一下。

  “吉米说艾迪不像我们,我希望你不要太生气。”

  “我知道,”她说,“这是很奇怪的。”

  一瞬间,我觉得她怀疑什么地方出了错,但她转过身来,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捧着我的脸。“你老想着稀奇古怪的事。”她吻了我,话题转开了。

  几天之后,泰思和我躺在床上,爱德华睡在另一头的房间里。她摇着我的肩膀把我叫醒,压低声音急促说道:“亨利,亨利,醒醒,我听见楼下有声音。”

  “什么声音? ”

  “你没听见吗? 下面有人。”

  我咕哝着说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跟你说,有人在我们家里。你不去看看吗? ”

  我翻身下床,站了片刻让自己清醒一下,然后经过关着房门的爱德华房间,走到楼梯口。我没看见,但感觉到楼下有盏灯灭了,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我焦急起来,恍恍惚惚地一步步走下楼梯,环境越来越暗,我整理着自己游移不定的情绪。到了楼下,我走进起居室,打开电灯。屋内看来一切正常,但墙上有几幅照片有点歪斜。我们挂了一系列的家庭照,我们父母的照片、泰思和我小时候的照片、结婚照,还有一排爱德华的照片。我把镜框推回原位,同时听到了厨房门的铰链发出的声响。

  “喂,谁在那里? ”我吆喝一声冲过去,刚好看见一个小鬼的背影正在从门和门框之间的缝隙里挤出去。外面寒冷漆黑的夜里,三个身影飞快地奔过结霜的草坪,在泛光灯下飘然而去。我叫他们站住,但他们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厨房里一团糟,食品柜里丢了罐头、谷类和糖,还有一口小铜炖锅,但别的都没少。他们挤出门的时候,一袋面粉弄破了,留下了一条肮脏的痕迹,上面还有脚印。真是古怪,一伙饥饿的小偷入室抢劫。泰思也下来了,被这情形吓了一跳,但她把我赶出厨房,自己把它打扫干净。我回到起居室,又检查了一下我f 『:的东西,什么都没少——电视机,立体声音响,值钱的都在。

  我又仔细查看了照片。泰思几乎还是我们结婚那天的模样。威廉·戴军±瞪着眼睛,穿着军装停留在过去。露丝·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她的儿子,简直就像一个带着小孩的孩子,但却满怀爱意j}[ 骄傲。第二张照片是我,还是一个小男孩,两眼望天,流露期盼。然而,这当然不是我。这孩子还太小。猛然间,我意识到是谁来过了,为何而来。

  泰思进来,把手贴在我背上。“我们要叫警察吗? 少了什么东西吗? ”

  我无言以对,心脏急剧跳动,压倒性的恐惧使我无法动弹。我们还没有去看我们的儿子。我飞快地奔上楼梯跑进他的房间。他睡着,膝盖蜷到胸口,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做着梦。看着他无邪的睡颜,我顿时领悟到他是我的骨肉。他几乎就像我依然会在噩梦中见到的那个男孩,那个弹钢琴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