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要让别人听懂我的声音——在那个悲惨的日子里,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不用,谢谢您,夫人。我正在回家。”
“别叫我‘夫人’,”她说。她梳着金色的马尾辫,像是我们几个月前洗劫过的那家住的女人,她笑起来嘴角弯弯。“今天上午真不适合出门,你连帽子和手套都没戴。”
“我就住在街角,谢谢您。”
“我认识你吗? ”
我摇摇头,她开始把车窗摇起来。
“您有没有在这里看到过一个小女孩? ”我叫道。
“我的双胞胎妹妹,”我撒谎说,“我是出来找她的,她和我差不多大。”
“没有。我一个人都没看见。”她仔细打量着我,“你住在哪里? 叫什么名字?”
我迟疑了一下,觉得最好还是速战速决,“我叫比利·斯帕克。”
“你最好回家,孩子。她会回来的。”
汽车转过街角,开走了。我心灰意冷地朝河边走去,离开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街道,也避免再遇见别的人。细雨连绵,天还不够冷,一时不会有变化,我又湿又寒。阴云遮蔽了太阳,我难以确定方向,只好把河流当做指南针,随着它一路从白日渐渐走入黑暗。我疯狂地寻找着她,一直寻到深夜。一排冬青树下团团挤着冬雀和松鸦,我停下脚步,等待天气转好。
离开镇子之后,我只听见河水拍打着石砌河岸。我一停下寻找,原本回避的问题就开始侵袭我的脑际。在此后几年中,无法解答的疑问常在我平静时来折磨我。
斯帕克为何离开了我们? 又为何要离开我? 她不会像齐维和布鲁玛那样去冒险。她要独自一人。虽然斯帕克告诉了我我真正的名字,我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我怎样才能找到她? 我是否应当缄口不言,还是应当和盘托出,给她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剧痛在我眼后膨胀,钳紧了我悸动的头颅。只是为了不再凝思,我站起身来,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潮湿的黑暗,一无所获。
寒冷,疲惫,饥饿,我走了整整两天,走到了河弯处。斯帕克是大伙中另一个走得这么远的人,而且她还涉水去了对岸。河流蓝得璀璨,水流湍急,漫过水底的岩石和断木,激起雪白的水花。如果斯帕克去了另一头的话,她渡河的时候可真需要点儿胆量。在远远的对岸,一个情景从我疯狂的记忆深处浮现——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一头飞快逃走的白鹿,一个穿红衣的女子。“斯帕克。”
我朝河那边呼喊,但她哪儿都不在。越过这片土地,整个辽阔而未知的世界就呈现眼前。但一切的希望和勇气都弃我而去。我不敢渡河,只好坐在河边等待。到了第三天,我徒步回家,身边没有她。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营寨,精疲力竭,垂头丧气,什么话都不想说。
其他人最初几天还不觉得怎样,但到了周末,他们也着急起来。他们给我点了篝火,从铜壶里给我舀了荨麻汤喝l ,于是整件事被我像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只隐去我得知姓名的一节,还有我未曾对她说出的话。“我一发觉她走了,就出去找她,一直找到河湾那里。她也许一去不复返了。”
“小宝贝,去睡觉吧,”斯茂拉赫说,“我们会想个办法出来。到了明天一切都会有希望的。”
但无论是第二天早晨,还是在后来,都没有新的办法和希望。日子一天天过去。
一有风吹草动,一闻吱呀声响,轻声细语,一到晨光降临,我都会以为她回来了。
其他人都体谅我的悲伤,给我腾出宽敞的卧铺,想要把我的神志拉回来,让我渐渐放宽心胸。他们也思念着她,但我觉得其余的悲伤都毫不足取,而且我讨厌他们模糊不清的琐碎记忆,讨厌他们没法把事情记清楚。我恨这五个人没有阻止她,恨他们将我带入这种生活,也恨我自己想像中的怪诞地狱。我老是觉得自己看到了她,又老是把其他人看作是她,当看清他们不过是他们时,我的心就一起一落。我还会在乌鸦的翅膀上看到她头发的那种黑色,在溪边见到水流和石头嬉戏,我就会看到她蜷腿而坐的熟悉身影。这种形象如同一头小鹿在洒满阳光的窗口片刻驻足。她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但又从不在此地。
她的离去在我故事的外皮上留下一个空洞。我一直想要把她忘记,又竭力想把她记住。无论哪种都是徒劳无功。其他人都知道不要当我面提起她,但有一天下午钓鱼结束后,我出乎意料地闯入了一段本不打算让我听到的交谈。
“好了,不是我们的斯帕克,”斯茂拉赫对其他人说,“如果她还活着,她是不会回来找我们的。”
仙灵们偷偷地向我瞟来,不知道我听到了多少。我放下我那串鱼,开始刮鳞片,假装他们的交谈对我毫无影响。但听到斯茂拉赫的话,我为之一怔。确有可能她没有活下来,但我宁可去想她或是已经去到了上面的世界,或是去了她所爱的大海。
一想到大海,我就想到她眼眸的深沉色调,脸上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她走了,”我对沉默的大伙儿说,“我知道。”
第二天,我们去溪底翻石头找藏在底下的蝾螈和蜥蜴,把它们放在锅里炖。天气很热,干这活儿付出不少代价,不过饿得前心贴后背的我们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大杂烩,嘴里“嘎扎嘎扎”地嚼满细碎骨头。星星出来时,我们上床睡觉,肚子饱饱的,浑身肌肉在一天的劳作下疲惫不堪。次日早晨我起得很晚,睡眼惺忪地意识到,昨天我们在找食物时,她一次也没有闯入我心中。我做了下深呼吸。我在忘却了。
取代斯帕克身影的是索然无味的日子。我坐在地上两眼望天,要么就看蚂蚁列队前进,练习怎么才能将她驱出我的脑海。任何触动记忆的事物都能被剥去其惟我独有的、深藏的意义。一株覆盆子就是一株覆盆子,一头乌鸦也不喻示着什么。话语意味着心中所思,我也试着忘掉亨利·戴,认同自己如今的身份。
我们全都无所期盼。虽然斯茂拉赫从未这样说过,但我知道他并不打算换生,也没有计划再去偷一个孩子。或许他觉得我们人数太少,不足以应付这种复杂的准备工作,再或许他觉得这个世界本身就在不断变化。在伊格尔当头领的日子里,这件事情总是兴致勃勃地被提起,在贝卡的领导下,就很少谈到了,到了斯茂拉赫,大家绝口不提。没有去镇上的侦查任务,没有要寻找孤独的、被忽视或忘怀的孩子,不再换脸,不再变形,也没有了报告。我们仿佛听天由命似的,着手我们永恒的事务,乐观地等待灾难或遗弃再次降临。
我不在乎了。我无所畏惧,能毫不犹豫地单独冲进镇上,只是为了给鲁契克偷一盒香烟,或为卡维素芮弄一包糖果。我偷一些没用的东西:手电筒和电池,素描簿和炭笔,棒球和六枚鱼钩。还有一次在圣诞节,我干了些无聊事,在一根山核桃木拐杖顶端凿出一只凶猛的蝙蝠,在我们营寨外用石头围了一个圈,还找了些老乌龟壳,敲碎了做成项链。我独自去到矿渣山上,那个废弃的矿井自从我们离开后仍然保持原样,我把乌龟壳项链放在劳格诺和赞扎拉埋身之处。我不再在半夜睡梦中惊醒,因为生活已经成了一场梦游者的噩梦。好多年过去了,终于有一件事情让我明白,我是忘不了斯帕克的。
我们在距离营寨几百米处阳光充足的斜坡上种植幼苗。奥尼恩斯偷了些新种子来,几周后就长出了第一批嫩芽——脆豌豆、胡萝卜、韭菜、西瓜秧,还有一排豆荚。那个春天的早晨,卡维素芮、奥尼恩斯、鲁契克和我在菜园里除草,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我们像白尾鹿似的猛抬起头,嗅着空气里的味道,准备逃跑或躲藏起来。闯入者是迷路的徒步旅行者,他们偏离了山路,朝我们这边走来。自从开始建造房屋,就偶尔会有人路过这里,而外人看到一片荒地中间冒出我们这块自留地,不免会觉得奇怪。我们把松针铺到菜园里伪装起来,自己躲进树林下。
两个男青年和一个少女走了过来,他们头戴鸭舌帽,肩背大背囊,兴致高昂,对周围熟视无睹。他们从成排的种植物和我们身边经过。领头的男人眼睛望着天空,第二个女孩看着他,第三个男人则盯着她的后背。虽然走迷了路,他似乎一心一意地就这样盯着。我们安全地尾随其后,他们终于走到山边坐下,喝着瓶装水,拆开甜点包装,减轻了负担。第一个男人拿出一本书,从上面读了一些给那个女孩听,第三个旅行者走到树后去解手。他离开了很长时间,第一个男人不但读完了他的诗,还吻了那个女孩。短短的插曲结束后,三人组重新背上装备,继续前进。我们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跑到他们刚刚坐过的地方。
两个空水瓶扔在地上,鲁契克一把抓起,又在附近找到了瓶盖。
他们丢掉了点心的透明包装纸,那个男孩还把他那一小册诗集扔在草地上。卡维素芮把它给我。是路易斯·伯根写的《蓝色河口》。我翻了几页,在一行诗句上停下来:“心中流动的,不仅仅是血。”
“斯帕克。”我自言自语道。已经有好多年、好几个世纪我没有大声说出她的名字。
“这是什么,安尼戴? ”卡维素芮问。
“我要记住。”
我们四个走回菜园。我回头看看同伴们有没有跟上来,却发现鲁契克和卡维素芮手牵着手,步伐充满活力。我心里装满了斯帕克,急切地再次想要找到她,即使只为了知道她为何离去。我要告诉她,我的心仍然在与她亲密地交谈,我应该请她别走,应该找到适当的话说服她,把我心中流动的东西全部告诉她。我决定从头开始,希望为时不晚。